「你決定要離婚?」
「是的,你做了喪天害理的事,由我來收拾殘局。」
「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少媚,你為什麼不聽我說?歷年來逢場作興的事不是沒有,但我怎麼會去碰那種女人?」
我將自己鎖在房內,氣得整個人發抖。
完了,完了,我告訴自己,忍了十五年,結果落得如此下場,完了。
陳小姐也不見得沒有追求者,她家底那麼好,人又長得出眾,但對企國如此癡心,且不問她看中企國什麼,既然米已成飯,我總得拿些同情心出來。
我冷靜下來,自動約見陳小姐。
她很意外地應允同我喫茶。
我忽然向她訴苦:「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你來做我的替身再好沒有,你這麼愛他,總會對他好。」
陳小姐呆呆看著我。
「他不肯與我離婚,」我說:「你去說服他吧。」
「他不肯見我。」陳小姐坦白的說。
我埋怨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也不帶眼識人,上當已經遲了,希望他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終究回心轉意。」
她呆呆看看我,「你真的肯犧牲自己?」
「不然怎麼辦?」我絕望的問。
她不出聲。
我疲倦的說:「我受夠了,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開邱企國,我需要真正的休息,我實在受不了。」
回到家我收拾行李,企國自醫院趕回來,硬是不給我走。
「你不要受別人離間,一切都不是真的,千萬別信謠言。」他苦苦哀求,「少媚,我不能沒有你,請你相信我,我實在是不能沒有你。」
我紅著眼睛說:「邱企國,上得山多終遇虎,你自己當心。」
我挽起箱子出門。
當夜在一家酒店落腳,無限淒涼,不在話下。
企國應當趁此機會,與陳小姐有一個了斷。
他們如果決定在一起,我願意退出。事到如今,不由我不犧牲。
如今少女生活浪漫是一件事,但叫她懷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陳小姐又沒有名份,她的犧牲比我更大。
不到三天,企國找上門來,因為我不放心孩子,留下地址,企國不知用什麼辦法在傭人嘴巴裡將我的行蹤套了出來。
企國說:「我去找陳局長,也找到陳天真,把事情完全攤開來講,陳天真已經當她父親的面承認,我與她沒有關係。」
「孩子是誰的?」
「什麼孩子?」
「她腹部隆然。」
「什麼腹部隆然?她還穿著窄身牛仔褲。」
我大驚,「你逼她把孩子打掉了?」
「張少媚,你怎麼一付幻想,把你丈夫想像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那麼她腹中塊肉呢?」
「我怎麼知道?」
我墮入五里霧,攪不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太神秘了,怎麼像阿嘉泰姬絲蒂的偵探小說?
「跟我回家。」
「不,」我說:「破案之前我絕不回家。」
「破案,少媚,什麼案子?」
「我不回家。」
「少媚,我都改過,好不好?我知道錯了,這次我自己也吃足苦頭,我真的都改過,你總得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呀,不要逼虎跳牆。」
「我要親自與陳天真談一談。」
「還談什麼?她親口答應以後不再騷擾我們,事情過去便算數,何必追根究底?」企國急道:「咱們仍然是好夫妻,總而言之,以後我一定會警惕做人。」
這件事神秘得緊,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你先回去,」我命令企國,「我還要靜幾天。」
「這酒店的豪華套房租金非同小可,你跟我回家算了。」
「你敢多嘴!」
企國歎口氣,離開。
一連數日,我都在找尋陳小姐。
她似乎永遠不在家,終於在一個傍晚,陳家傭人說:「小姐在天使的士高慶祝生辰,你快去吧,小姐吩咐說,凡是有人打電話來,都叫去那裡會合。
我罕納起來,陳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慶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煩惱的人。
一時好奇,我便換上晚裝,出發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壞的打算:如果見到企國在場,便立刻可以宣佈離婚。
天使的士可人頭湧湧,除了當夜的女主人外,我認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陳天真,是因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與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臉上貼滿金粉,閃閃生光,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化妝,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禮服裙子,貼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絲懷孕的跡象?她正舉著雙手瘋狂地舞蹈,長髮捲曲地飛舞,像朵野玫瑰,面孔上一付陶醉,一點也沒有愁容,與我初見她時判若兩人。
我心想:這麼吞來,企國說的話,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與企國之間的問題沒有解決,今天晚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大的歡樂?
我坐在一旁,叫了飲料,看這幫年輕人狂歡,等了很久,陳天真終於自桌子上爬下來,我趁其他人不覺,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還認得我。
我問她:「你沒事了?」
她有酒意,聳聳肩,「沒事,什麼事?」
我實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麼了?」
「孩子,什麼孩子?」她膜目,「我幾時有過孩子?」
「我明明看見的。」我說。
「哦,那是騙你,大衣服裡塞只小枕頭,不想到你那麼容易上當!」她笑得前仰後合。
我氣結,沉默一會兒,責怪地問:「為什麼做這種事?」
「報復。」
「我可沒得罪過你。」
「是邱企國,他苦苦追求我,送這個送那個的,追到手又扔開我,所以我要報復。」
「他追你?」
陳天真冷笑,「你不會天真到認為你的丈夫生命中只有你一個女人吧?我們確是要好過的,但說到為他懷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著我。
「後來,後來你怎麼放棄了報復?」我氣得發抖。
她的聲音放柔了,「因為你。」
「我?」
「是的,因為你,你毫不猶疑的相信我的鬼話,處處為我若想,令我良心發現,邱企國雖然一無是處,但是他有一個好妻子,他的氣數未盡,是以我放他一馬。」
我怔住在那裡,忽然流下淚來。
陳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對不起。」她說。
一聲對不起,我受盡傷害,我應怪她,還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國,別讓他太胡作妄為。」她說完這話,便像花蝴蝶似的飛開。
我獨自回酒店,原來真相如此,原來真相不過是一個少女要跟我們夫妻倆開玩笑,後來見我可憐,因此閘住。我真的那麼可憐?
何嘗不是,多年來的容忍,裝聾作啞,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卻自由自在,絲毫沒顧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國改頭換面從新做人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不會為我這麼做。在花叢中過慣風流的日子,是會上癮的,但是我,我又能夠忍到什麼時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養著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絲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應該聽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開這個僵局,努力將來?
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了,總得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離開企國,抑或繼續做他的女奴?聽他呼來喝去,任憑他發落?
我今年三十五歲,再出去闖世界,未免是太遲一點,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層壓力,自給自足的生活、水遠是磊落明澄的。
我問自己:但是孩子們呢?孩子們乏人照顧──難道我就為孩子們躲在這個家中一輩子?
我清醒過來,本來還想寫下一封長信,留言給企國;最後決定連這封信也省回,說什麼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不能夠隨便下去,他叫我長便是,他叫我短便短,憑他大爺賜我一口飯吃。
我決定離開他、這不是要花槍的時間。
我收拾好,帶著自己名下的現款,便離開酒店,到航空公司訂飛機票,我娘家的人在溫哥華,我先到他們那裡休息一下再說。
多年來的虛偽應酬生活已把我累壞。
我在候機室見到邱企國,他又找了來。他默默無言,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得很遠,凝視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時候,在大學堂門口等我放學,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樣?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
我停住腳步。
他步過來,低聲說:「我與孩子們都等你回來。」
我不說什麼,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確然需要休息。」他說。
我向班機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淚來,我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正如這個大倩人所說: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離開這個環境,過一陣自己的生活,清靜的日子。
踏上飛機,我閉上眼睛。
企國這次得到的教訓可大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他,希望他會趁這個機會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錯在哪裡,誰知道呢,也許我一走,他就忙著交際,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順的大玩特玩,變本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