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相處久了,總有感情,很容易戀愛,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開一點,但他有空便來引我說話。
一天下午飯時約瑟說:「每天只吃一個飯盒,嘖嘖,當心身體呵。」
我用手撐著頭,只是笑,不語。
唉,再將息著身體,還不是說去就去,我惆悵的想,有什麼用?
「為什麼你面孔上有那麼多的滄桑感?」約瑟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頭來。
「這麼美麗的面孔應該充滿歡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來閱讀,表示「我沒有空,不與你說了。」
約瑟搖搖頭,走開。
但是他並沒有放棄,總是有意無意間對我有所表示。
我為了邀他,也想告假、調部門,但是放假在家,也無所時事,晚間的一段時間,已經很難渡過,總是把結婚指環取出細看,套在手指上轉來轉去。
我不敢放假,平時總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煩的工作,都由我擔綱。
年來我瘦了許多,他們叫我「駱駝」,吃苦耐勞。
約瑟說:「心事重了,似乎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來,告訴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實告訴他,嚇嚇他也好,我說:「約瑟,你窮追不捨,我給你說了真話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壞,我是個寡婦。」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沒有?」我說:「你叫我怎麼跟你們玩得起來?我沒有那個心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聽得他說:「難怪,但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身上有個疤,也同你說不成?」
「你先夫是什麼病?」
「心臟病猝死。」
「可憐的人,」他似乎一點他不介意,「難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錯怪了你,原來你不是一個冷血動物。」
「我是不祥人,你給我離得遠遠的。」
他忽然大笑起來,「小姐,廿世紀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這種事又不是單發生在你一個身上,快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這下子輪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頓時鬆弛下來,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與家輝的事都向他細說。
他很耐心。
聽完之後他說:「你知道嗎?我認識你也己經快一年了,你似乎只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臉漲紅。
他說得也對,家輝在世,我們雖然是夫妻,我並沒有和顏悅色的對他,也從不好好與他交談、瞭解他。
到現在,家輝煙飛灰滅,我才一層層地想起他的好處來,難道我正如約瑟所說,不懂把握現在?莫要待他知難而退,我才重熬寂寞歲月才好。
我不討厭約瑟,他細心、體貼、品格也好,我與他在一起,投機之處,比家輝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心鎖漸漸解開。
約瑟馬上覺得了,我們正經開始約會,他喜歡看電影,專挑喜劇片,本來我覺得無聊,後來看了幾次,覺得嘻嘻哈哈,未嘗不是調劑緊張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歡法國餐,教會我喝波多酒,吃帶子。約瑟相當有生活情趣。
漸漸我們變成兄妹那樣,事事與對方商量,但公司裡的同人都說我們在戀愛。
母親風聞,喜孜孜的問:「找到對象了?」
我說:「十畫也沒有一撇呢,言之過早,人家幹嗎要挑我?」
「咦,你的條件亦不錯哇。」媽媽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響。
有些人家是不想兒子娶寡婦的,母親也應當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嗎?」母親試探問。
「我都告訴他了。」
「何必這麼坦白呢?」母親抱怨。
「話不是這麼說,我亦無必要瞞他。」
「感情進一步的時候再告訴他還不是一樣。」
「母親,我們不會更進一步了。」我感喟的說:「將永遠止於朋友關係。」
!別這麼說,你還年輕,」母親傷心起來,「總要尋個歸宿,事業成功有什麼用?總是寂寞的,記住媽的話,有機會要為自己設想。」
我低聲道:「知道了。」
「千萬不要自卑,」母親說:「有機會再婚,還是結婚的好。」
「我省得。」我說。
我始終不認為約瑟與我會談到更深一層的事。
我老覺得我已失去交男朋友的資格。
約瑟顯然不這麼想,他把我帶到家中去吃飯。
我推不掉,不去顯得小家氣,於是換上一件略為清爽的衣裳,勇敢赴會。
約瑟的母親出奇地年輕,才五十歲左右,打扮得很時髦,熱誠地招呼我。
不見約瑟的父親,我有點罕納。
他母親吩咐傭人開飯的時候,我偷偷的問:「你爹呢?」
約瑟一怔,「我沒有父親,你不知道嗎?」
「沒有父親?什麼叫做沒有父親?」
「我母親是寡婦,我在七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
「什麼?」我訝異,「真的?」
「真的,我與寡婦特別有緣份。」他笑。
「要死,連這種事也拿來說笑!」我直用白眼瞪他。
「所以當你告訴我你也是寡婦的時候,我除了同情,沒有其他的感覺,寡婦不但是人,而且是偉大的人,她們需要克服的事情,往往比常人更困難。」
我問:「伯母一手把你帶大?」
「是的。」
「很困難?」我心都酸了。
「經濟上還過得去,家父有一點錢剩下來,但是精神方面來說,她付出實在太大太大,我幼年並不是個好孩子」約瑟的聲音低下去,「非常淘氣,叫母親頭疼。」
我欣佩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是交通失事喪生的,死亡來得非常突然,有一段時間母親無法應付,天天晚上我都聽見她哭……」
我低下頭。
這時約瑟的母親出來了,「吃飯了,在說什麼?」她笑問。
我們坐到飯桌前去,整整齊齊的四菜一湯。
她比我不知堅強多少,我慚愧地吃飯,因為緊張,吃─許多,肚子都漲了。
那夜約瑟送我回去,我說:「你母親很美很強很偉大,你應當引她為榮。」
「是,她從來沒有跌倒過,她是個最好的母親。」
真想不到。
約瑟與她母親都沒有心理障礙,亦沒有與常人相異之處,我還有什麼藉口作其心碎狀?
我深深歎口氣,也許我真應該收拾情緒好好的生活下去。
這一個結忽然解開,我晚上開始睡得比較好,家輝也不來入夢了,我想:我們之間的緣份真的盡了。
我開始與老闆說:「下星期六當更,請你另覓專家吧,我想在家好好看一本小說。」
老闆膛目結舌。
我狡捨的說:「我想開了,」我擠擠眼,「反正已經升了職,冉拼下去也沒有用。」
同事笑得絕倒。
約瑟雀躍,「我早知你不會令我失望,我早知道!」
我與約瑟來往得更密切了,但始終沒有更深一層談到婚嫁。
這一關很難突破。
妹妹問:「為什麼?姐,我覺得你與他在一起很快活。」她像母親,老催我嫁。
「所以呀,像兄妹一般。」
她白我一眼,「別這麼挑剔好不好?」
「咦,」我瞪她,「我嫁不出去礙著誰?」忍不住笑。
「姐姐,」妹妹拍手,「好了,你痊癒了。」
我歎口氣,「所以呀,時間醫治一切創傷。」
「約瑟有功。」
「我不否認,但!」
妹妹說:「但但但,挑挑挑,一會兒就到四十歲了,你不是想告訴我,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我幽幽的說:「家輝也不是什麼滄海。」
「這話我本來早想說,」妹妹歎息,「又怕對死者不敬。」
我低頭:「讓我再想想。」
「不急,」妹妹說:「我們不過提點你,誰敢催你?」
我微笑。
第一次結婚太匆忙,家輝與我在許多事上格格不入。
現在年紀大了,比較具智慧,也成熟起來,很清楚理想對象是個什麼樣的人才會合規格。
我並不敢挑人。但我也有個理想就是了。
以前只圖過簡單的小家庭生活,事事依賴家輝,家輝不予我滿足就使小性子。
現在我有了獨立的自己,自給自足,到底也算是另一種成就。
我漸漸培養出自信,遇到挫折,懂得開導自己,我竟在這兩年間變成。個所人。
約瑟的媽媽還不是站起來了嗎?她還是多年前的寡婦呢,不幸中之大幸,我活在現代社會裡,所負的擔子也比她輕,至少在今日,自節牌坊是不復存在的了。
現在我生活又恢復生氣,脾氣較以前緩和,精神也較為放鬆。我與各式各樣的男女老幼約會,不是說朋友多就不寂寞,做人接觸面廣,思想會放開一點,不會動不動鑽牛角尖。
我抬起頭來,發覺眼前又是另外一幅風景。
約瑟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在等比我更好的男人。」
「不敢,我只是等比較適合的男人出現。」
「我不適合你?」
我微笑,「你是我的好兄弟。」
「豈有此理,誰要做你的好兄弟?」
我們倆還是笑了。
其實我也不適合約瑟──他從來沒向我提過婚事,我與他只不過定談得來的朋友,在人生的路程上,他拉了我一把,就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