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不相信兩夫妻會沒話可說這件事,現在親身嘗到這種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還有男朋友請我出去吃飯跳舞哪,現在不過坐在小公寓中煮鍋簡單的臘味飯吃了好看電視,悶死人。
家輝也說:「可向銀行貸款。」
我又炸起來,「那麼貴的利息,十年負債,還生不生孩子?那我還不捱死一輩子?」
完全絕望,不想這個問題最好,連住的問題都不能解決,結什麼婚?
母親說:「我並不同倩你,美君,你應該瞭解他的經濟實況才結婚。」
我很煩燥:「瞭解清楚,我也不必結婚了,等著做老姑婆。」
母親瞪看我,「現在豈非更煩?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環境卻又不允許你生,我倒要去問問張家,他們想怎地?你現在已經是個超齡產婦,再過幾年,更加辛苦──」
「別說了!」我大喝一聲。
做人的煩惱太多太多,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憂慮及擔心,太沒意思。
連做的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也不行,我很氣,家輝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裡我那厭倦的神色更加畢露,我已不在乎控制情緒,只覺得阿狗阿貓都比我嫁得好,於是墮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無法自拔。
週末家輝說:「別氣餒,我會想辦法的。」
我只苦笑。
他說:「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們有點餘錢,將來還給他們。」
我對這件事並不樂觀。
要是肯幫忙的話,他們早就該出聲,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房子是租回來的,他們兩老自然也知道,結了婚一年都不作聲,由此可知是裝聾作啞,如今要我一開口去求他們,又不是求層淺水灣的別墅回來,我不幹。
我那僵胸氣完全發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這種小事,我與家輝「疏遠」,正在這個時候開始。
一日他回來說:「有了有了,我們得到資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來,「什麼好心人,肯幫助我們?」
他喜孜孜拿出圖則,「你來看,我挑中這層房子,三間房間,其中一間可以作嬰兒房。」
我愕然,「誰資助你?」
「公司現在低利息貸款給職員,你放心,我們絕對可以負擔得起。」
見他為這個問題操心,我有點感動,「有這樣好的機會,可別放棄。」
「當然我已遞了申請表進去,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很高興,「這個結打開了,我們終於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
總算有機會上軌道了,我放下一顆心。
跟著的幾個星期,我們彷彿恢復戀愛時期的熱忱,看報紙找房子,到處張羅裝修費用,選家俱,進行得鬧哄哄地,非常高興。
我發覺我是屬於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歡做家事,對小小的廚房有無限的溫馨,挑選牆紙時很精密地考慮。
我同家輝說:「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來做工。」
「那就在家養寶寶吧。」他笑說。
「嗯。」我會鄭重考慮。
錢是賺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順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這麼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關在其中,非常快樂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寫了辭職信,三個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辭職。
正在與同事研究那一隻窗簾布漂亮的時候,接線生的電話接進來:「是瑪麗醫院急症室。」
「什麼,」我震驚,「什麼事?」
我匆匆聽電話。
「鄭家輝太太?」
「是。」
「鄭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請你即刻來一趟。」
「什麼事?」我的心幾乎自胸膛躍出來。
「請你馬上來。」
我立刻抓起手袋,丟下一切衝到街上去叫計程車。
車子在十五分鐘內把我載到醫院急症室。
我撲進去:「鄒家輝在哪裡?」
「這裡。」醫生把我匆匆帶入。
我進到一間大大的白色的房間,裡面有一張擔架床,上面彷彿躺著一個人,身上覆蓋著一條白布,自項至踵地蓋著。
我問:「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醫生說:「你過來看看。」他掀開白布。
我看到家輝的面孔,我強笑道:「家輝,我來了,你怎麼了?忽然中暑還是怎地?不要嚇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面孔是灰色的,雙目緊閉。
醫生難過的說:「鄭太太,鄭先生於抵院時已證實死亡。」
「什麼?」我退後一步。
「他已經死了。」
「不不,你說的是什麼話?他今早八點半才與我分手,現在才十點三刻──」我搖動家輝的身體,「家輝,快醒來跟我回家休養,你聽他們說什麼話,他們說你死了。」
我握著家輝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
「家輝」我的頭嗡嗡的響。
起來呀,家輝,別再作弄我,我知道我從來沒好好聽過你的話,老是與你為小事作對,但你這種玩笑開得太過份。
護土趨向前來說:「他的確已經死了,鄭太太,他有潛伏性心臟病,今晨九點半猝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事把他送進醫院,已經證實死亡。」
我的心涼了,一直涼到足趾。
「死了?」我喃喃說:「死?」
「是的。」護土很同情。
我轉過頭去者醫生。
醫生說:「鄭太太,希望你節哀順變,請先出來為我們簽認屍證。」
「家輝」我忽然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有數分鐘的時間我茫然若失,然後記憶漸漸聚攏來,我想起家輝死灰色的面孔,想起醫生跟我說,他心臟病發作已經死亡,我一聲又一聲的尖叫起來。
接著家人都趕來了,家輝的親人呼天搶地,我母親只關心我,她手足無措的問:「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沒有哭,我已經驚駭過度。
家輝離我而去了。
我們結婚才一年多,這一年多近四五百個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見面,又時常因意見相左而吵架,根本沒有經過什麼蜜月時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兩人彷彿獲得一點諒解,剛覺得有點溫馨,他竟離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應與他吵架,亦不應令他傷心,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家輝。
想到這裡,眼淚滾滾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緩緩絞動。
母親喃喃的說:「我的天呀,女兒,你成了寡婦。」
寡婦,這個名詞太過陌生,現在醫學昌明,寡婦這類人越來越少,說什麼也不應包括我在內,我才廿七歲,大好年華,我還未曾生兒育女……我們更應白頭偕老,孫兒在吵吵鬧鬧中出世,但這一切都煙飛灰滅,沒有家輝,沒有一切。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木訥的、老實的、平凡的家輝有多麼可貴,但他已經不在了。
母親與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說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聲說:「靠一會兒。」
我閉上眼睛,耳畔忽然聽見有人用鎖匙開門聲,啊!我跳起來,「是家輝,他下班回了來。」
妹妹嚇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會再回來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點半,他應該回來了。」我掙扎看起床。
「姐姐,你靜一靜,那不是姐夫,你聽錯,靜一靜。」
我哭,「家輝呢?家輝呢?」
為什麼他不再下班回來,讓我為他安排簡單的飯菜,吃完後一起看電視節目?
我的眼淚紛紛落下。
「姐姐,你必須要接受事實,站起來再做人,悲劇已經發生,姐姐!」妹妹搖撼著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氣來。」
我閉上眼睛。
一星期之後,我搬了家。
遠離原來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記得快一點,我又再找過另外一份工作,開始職業婦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個小時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後,我在半夜還時時哭醒,夢見家輝回來,找不到門口。
我與他家人已沒有來往,獨自上他的墳,他是火葬的,我們替他植一棵樹,我站在樹旁良久,也不知說什麼好,就獨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願意幹的苦工、超時、當更,我全部接下來,毫無怨言,默默的做。
對同事我並沒有表露自己的寡婦身份,許多人以為我未婚,我也接到過約會的邀請,都推辭了。
如果機會再來,也讓它等一等,我心緒仍然太過慌亂。
直到差不多一年後,我才確實相信家輝已經死亡,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沒有這件一息外,也許我與家輝在三兩年後離婚也說不定,誰知道呢,感情是千變萬化的,但是現在死亡凝固了這段感情,永還回味無窮。
同事們雖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歡我,因為我肯捱肯做,又沒有架子,很快我就獲得升級的機會,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們感情很融洽,大家都為我高興,並沒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約瑟的,很活潑,常常照顧我,我與他也很談得來,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他對我有意思,不過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