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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今天放了學,我開車進城,打算給莉莉買一樣禮物。逛半日,袋裡的錢有限,根本不知道選什麼才好。

  精品店的女售貨員是一位黃皮膚的小姐,態度很誠懇,一直幫我出主意。

  開頭我以為她是同胞,但是她說:「我是日本人,先生。」

  我心情特別的好,跟她攀談起來,「我只有五十元美金,能買些什麼?」

  「五十元美金是很多錢了。」她微笑。

  小小的鼻子上有數顆雀斑,使她的臉看上去特別和善。

  「對一個學生來說,的確是巨款。」我笑。

  她自玻璃櫥櫃取出一小瓶香水,「買一瓶香水吧,女孩子永遠不會嫌香水過剩。」

  那只瓶子剔透玲瓏,我很喜歡。

  日本女孩解釋:「香水是冠蘭出品,名叫『午夜飛行』。」

  「多麼奇怪的名字。」我詫異。

  「是的。一次世界大戰,空軍深夜出擊,戀人依依不捨之情在香水中表露出來,所以叫『午夜飛行』。」

  「啊。」我感動了,「每隻香水都有如此動聽的故事嗎?」

  日本女孩子又微笑,「不一定。」

  「我買下它。」我說。

  「您的女朋友,很漂亮吧?」女孩在包紮香水時間。

  我掏出皮夾子,出示莉莉的彩照。

  「她是一個女演員,將來一定走紅的。」我說。

  「很美。」她禮貌的說。

  我接過香水,「謝謝你,再見。」

  我吹著口哨回宿舍。

  走廊中的公用電話一響,我便搶去接聽,患得患失,直到深夜。

  但莉莉的影子也沒有出現。

  我到航空公司調查班機,他們明明已經抵步。我安慰自己,也許抽不出空來撥電話,跟大隊,總得聽大隊一致行動。

  電話鈴聲響徹走廊的時候,是清晨三時,我還是跳起來接聽。

  果然是莉莉。

  怎麼挑這種時辰來電呢,不過喜悅遮蓋了我的不滿,我很調皮的說:「早。」

  「明天下午三點有空嗎?我在假日酒店下面的咖啡廳等你。」她說。

  「好的。」

  她已經掛上電話,「嗒」的一聲。

  「喂喂?」我覺得有點不對,她好像身不由已似的。

  我懷疑了。

  明天下午就可知分曉,我告訴自己,明白我可以見到她。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上午我有兩節很重要的課,不得不去,坐在課室裡魂遊四海。我很吃驚──學業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母對我的期望很重,我將來雖不致於要光宗耀祖,也不能辱沒門楣──我總得控制自己的情緒。

  好不容易捱到兩點半,我駕車到假日酒店,沒想到莉莉比我先到了。

  她的神情與我一樣徬徨,見到我站起來招呼,倒翻了身前一杯咖啡。

  我握緊她的手,「怎麼樣,好嗎?」

  她點點頭,手是冰冷的,面孔很濃妝.一眼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瞼。

  她擠出一個微笑。

  「你穿不夠衣裳?為什麼如此緊張?」我問。

  「子文,我有話跟你說。」

  「好,說吧。」

  「你還有多久畢業?」莉莉問我。

  「兩年可得學土位,但是莉莉,你也知道如今學土不值一文,最低限度拿個管理學科的碩士,不過,香港拿MBA的人車載斗量,我說不定會念個博士,也搏個前途。」

  她低頭沉吟,「依你說,起碼還有五六年要留在學校?」

  我苦笑,「恐怕是。」

  「我今年都廿一歲了。」莉莉沮喪的說。

  我不敢搭訕。

  我當然明白她在說什麼,她是說:等我博士畢業才論婚嫁,恐怕她已經老了。

  隔了很久,我勉強笑說:「莉莉,何必一見面就說這些?」

  莉莉固執的說:「我不想再逃避現實,直拖下去有什麼好處?」

  「六年後你也不會很老。」我說。

  「廿七八歲?她說:「我都好退休了。」

  我沉默。

  「況且到那個時候,你才剛剛自學校出來,頂多在小大學裡教書,能賺多少月薪?還不是跟你吃苦。」她咕噥。

  我怔住了。

  她這次來,並不是與我聚舊,看樣子,竟像是與我攤牌。

  我為自己辯護:「莉莉,我是有前途的。」

  她歎了一口氣,「我看不出來,子文,我真的看不出來。」

  「莉莉,請對我有信心。」

  「我只是對自己沒信心。」

  我絕望的看看她。

  我緩緩自袋中取出那瓶午夜飛行,放在她面前,「送給你的一點點小意思。」

  她卻說,「子文,你別等我了,你另外找個好女孩子吧。」

  我鼻子一發,眼淚漸漸冒上來。

  「找一個跟你興致相投的女孩子,大家同甘共苦的過日子,一定會快樂。」

  我抬起頭來。

  「而我,我要轉變我的生活方式,我想在這三年內多賺一點錢,然後……」

  我看著她。

  她很不安:「老實說,子文,我已經跟香港霍家第三個兒子走得……差不多了。」

  我又低下頭,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她唾棄了我。

  嫁人豪門。莉和為自己鋪了一條後路,她要按步就班的走下去,我阻礙著她,她要我退出。

  「子文,子文,你說話呀。」

  我無話可說。

  「你怪我罷,罵我虛榮呀。」

  我長歎一聲,「哪個人不想穿得好吃得好。」

  莉莉低下頭,「是的,這一年來,我出入都是上流社會的宴會,連衣服鞋襪都有人送上來給我,我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公主,我很愛出鋒頭,我不會太天真以為從此可以飛上枝頭,但是最低限度,我想利用這些機會。」

  我顫顫的問:「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呢。」

  「我小知道。」莉莉用手掩住了臉,「我要勝過她們,我要比她們紅。」

  「她們是誰?其他的女明星?」

  莉莉咬牙切齒的說:「是。」

  我害怕的說:「莉莉,你已經中毒。」

  她悲哀的說:「我何嘗不知道,但名利的毒藥是這麼芬芳,子文,我無法自拔,各人有各人的的道路,在你眼中,我也許已經無藥可救,但我有我的生活圈子,現在我已不甘心做一個普通的人。」

  我別轉了頭,一顆心瘀腫著,非常疼痛。

  我真的無話可說。

  過了很久很久,我問:「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還能抽空陪我嗎?」

  莉莉輕輕說:「對不起,子文!他……也跟了來。」

  「誰?霍三?」我問。

  她點點「頭。

  難怪莉莉像做賊似的,鬼鬼祟祟才能偷出來見我一次。

  我黯然道:「希望他永遠對你好。」

  莉莉握緊我的手,「子文,你是個君子。」

  「去吧。」我說。

  她點點頭,站起來走了。我注視她的背影,她還是那麼漂亮,苗條的身栽上穿著最好的時款衣裳,一件長長的貂皮大衣更襯得她十分瀟灑。

  她走了。

  永遠離我而去。

  她沒有帶走我買給她的香水。

  她不稀罕。

  香水放回口袋;呆了很久,才站起來付應,彷彿很平靜地駕車回宿舍,一路上腦袋轟轟作響,神情黯澹,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思想。

  我失去莉莉了。

  也許在旁人眼中,這是必然的事,她日漸走紅,她有她的捷徑,她可以在三年內做到普通女子三十年中也不能完成的事,何必蹉跎?

  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只要她認為值得,一點兒犧牲又何足掛齒?

  我們自小同窗長大,有誰比我更瞭解她呢?

  我終於失去她了。

  我將車子駛入校園附近,頭枕在駕駛盤上,抽泣起來。我哭了很久很久,總有大半個小時吧。

  直到一個女郎的聲音說:「噯,你沒事吧?」

  我抬起紅腫的眼睛,一看,是那個賣香水給我的日本女郎。我搖搖頭,不答。

  「你也是念三藩市州立大學的?」她拉開車門坐進來,「不介意我問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呢。」一瞼的誠懇。

  我突然遇到親切的關懷,更加悲從中來,掏出香水交在她手中,說:「她離開我了。」

  日本女孩一怔,隨即明白,寄予同情,「太不幸了。」

  她把手帕借給我,我醒醒鼻涕,鎮靜下來,不好意思地搭訕:「怎麼會在這裡遇上你?」

  「我們同校不同系,」她說:「我叫晴空美智子。」

  「我是唐子文。」我沒精打采。

  「我剛剛下班來上課,走過這裡,聽見哭聲,還以為是哪個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來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並沒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著香水說:「送你吧。」

  「胡說,我代表本店退還現款給你,五十塊美金你足可以用一個星期。」

  我不響。

  「再見了,我要去上課。」她推開車門,「請振作。」

  「謝謝。」我說。

  美智子是個好心人。但我的悲傷豈由旁人三言兩語安慰得了。

  我在當天傍晚與妹妹聯絡上,跟她說這件事。妹妹認為誰是誰非很難說得清。「要對方為你作出太大的犧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結論。

  如今的旁觀者也比較理智公允,不會一邊倒地幫看我罵對方虛榮之類。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還是去上課,放學就頹喪得很,將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櫃內,閒了喝一口,多數的時聞躺在床上休息。我要養傷: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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