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會是畫中少女嗎?
大廈中永遠有十多廿個工人在開工,李斯太太忙著替他們張羅吃喝,甚至為他們洗熨衣服,他們的家信,電話也全都打到哨子居來。
旭恩並不寂寞。
屋內四處豎著鋼架,門外貨車絡繹不絕來往,旭恩已盡量低調,晚上六時便停工,以免騷擾鄰居,雖然最近的鄰居也在十分鐘車程以外。
裝修師打電話來,「我在倫敦看到一套切本吊餐桌餐椅。」
「幾張椅子?」
「十張。」
「價格?」
「五萬五千鎊。」
「立刻買下。」
「是,陳小姐。」
旭恩披上大衣到園子散步。
這種天氣永遠叫她想起求學時期。
清晨、薄霜、寒冷,新學期,非常用功的學生永遠非常吃苦,旭恩的家境又不是很好,非得做出成績來不可。
那股壓力不容易承擔,如今,事業上她已無憾,可是身邊少個知己,始終寂寞。
她不想結婚,她只想找個好伴。
一起遊山玩水,有商有量,豈不美哉。
不知在園子逗留多久,第一批工人已來上工,天也已濛濛亮。
「陳小姐。」管家出來,「當心著涼。」
李斯太太將一張大披肩搭在旭恩的肩膀上。
太陽將升未升,旭恩忽然想起詞人所寫的「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那日因為太過早起,到了喝下午茶的時候,旭恩本來在挑選廚房地板的樣版,忽覺得累,便蜷在沙發上睡著了。
夢中不知與誰糾纏,心中無限不忿,「不,不是我的錯」,她與人分辯,那人好像是男朋友,又好似是幼稚園老師,又彷彿是上司,總而言之,那是一個極之不愉快的夢。
終於掙扎地醒過來,還哎唷一聲。
旭恩看看表,不過小憩了廿多分鐘,沒想到已經做了噩夢,她安慰自己說:「一切已經過去,一切都在你身後了。」
她緩緩起來,斟一杯冰水喝。
走過長廊,好像覺得圖畫室有人影。
旭恩進去看個究竟。
只見一個男子背著她站在房間中央,正在欣賞那幅少女畫像。
那男子穿著深色大衣,顯然不是工作人員。
是個陌生人。
旭恩輕輕咳嗽一聲。
那人轉過頭來,他是個中年華人,相貌端正,約四十餘歲。
他說:「工程進展的相當快。」
旭恩笑笑,「你找哪一位?」
那男子欠欠身,「我找建築師陳小姐。」
旭恩納罕,「你是哪一位?」
「我姓司徒。」
「啊,」旭恩連忙說:「我便是陳旭恩,司徒先生,你沒通知我。」
「我是順路。」
旭恩笑,「愛娣應該告訴我一聲,司徒先生你住什麼地方?」
那位司徒先生看著她,「我不是司徒文政,我是文政的小叔司徒明。」
這就是老司徒先生?跟旭恩的想像很有出入,可是旭恩不動聲色,只是陪笑。
「我帶你參觀一下。」
「好。」
這上下一巡視,司徒一邊加揮了若干意見,就到傍晚了。
旭恩習慣陪業主巡樓,無所謂,隨行秘書就有點累。
司徒明讚道:「陳小姐,做得非常好。」
他們又回到圖書室來。
「你終於買得了這張畫。」
旭恩真想問:她是誰?可惜司徒是她老闆,問不出口。
但是司徒明忽然輕輕說:「畫中少女叫凱薩琳,是屋主人第三個女兒。」
說完了意猶未盡,頓了一頓。
旭恩站在他身後,全神貫注聆聽。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模樣,金黃秀髮,碧藍眼珠。」
旭恩大奇,如此推算,那時,他應該還是個孩子。
果然,司徒明說:「那年,我只有八歲。」
旭恩更加納罕。
這麼說來,他們不可能是戀人。
「來,陳小姐,我載你到鎮上去吃一頓飯。」
「李斯太太已準備了晚餐。」
「吃什麼?」
「梅子牛柳。」
司徒明笑,「我餓了,我們到酒窖去取兩瓶紅酒上來。」
司徒明向旭恩舉杯,「真沒想到有如此年輕漂亮能幹的建築師。」
好話誰不愛聽,旭恩笑了。
「司徒先生打算在這間屋子長住嗎?」
「每年春夏決定留在這裡。」
那也算得是長住了。
旭恩頷首,「孩子們會喜歡這裡。」
司徒明笑說:「我未婚。」
旭恩又訝異,連忙喝一口酒。
司徒明說:「買下這幢房子,請你來維修,是因為它是我所見過最美的一幢莊園。」
「它的確是。」
「可惜它的承繼人不那麼想。」
旭恩不語。
「我對這幢大廈有說不出的好感,那一年,我八歲,家父是威鎖家的雜工,聖誕節特別忙,需要人擔擔抬抬,父親把我帶身邊,上哨子居來。」
旭恩呆住,英雄莫問出身,這句話百份百真確,誰會想到雜工的孩子今日會富甲一方。
「我雖然只得八歲,卻已十分懂事,也長得高大,父親派我在廚房洗刷鋼鍋。」
旭恩一直留神聽著。
「外國人煮一頓飯,不知要用多少廚具,我洗得精疲力盡,最後,父親叫我把垃圾拎出後門去。」
司徒明整個人像是回到數十年前去,沉緬兒時之事。
「大包垃圾一拎到門口,就有兩隻狼犬撲過來,一隻不由分說,咬著我的腿不放,我痛得嚎叫——」
旭恩為之惻然。
窮人的孩子多吃苦。
司徒明低下了頭,「我害怕得不得了,在地上打滾,廚房裡的工人走出來吆喝,可是狗不聽話,大量的血自我腿上湧出,正在此際,凱薩琳小姐奔出來,喝退了狼狗,原來它們只聽她的命令。」
旭恩這才鬆了口氣。
「當夜寒冷,下雪,她穿著紗裙就自屋內衝出來,她有金黃色頭髮,碧藍眼珠,就像圖畫中的天使一般。」
旭恩不語,可是,她心中想,天使會養著那麼凶狠的狼犬嗎,是她的狗咬了你啊。
司徒明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她扶起我,步入書房中,用毛毯裹住我,立刻傳來醫生。」
那凱薩琳小姐待下人很好。
「她的書房原來就是大廈中的圖畫室,我抬頭看到絲絨的幔子,柔和的燈光,以及那幅畫像。」
旭恩點點頭。
「醫生來了,發覺傷勢不輕,但決定把我與狗都帶到醫院檢查。凱薩琳小姐再三向我父致歉。」
「她父母呢?」
「他倆高高在上,不表示什麼。」
「呵。」
「可是那夜之後,我們父子還是被解雇了,威鎖家賞了父親兩個金基尼。」
旭恩知道當時一個金基尼值廿一個仙令,在六十年代,英國幣制改十進制,取消基尼及仙令,一鎊算一百個便士。
「陳小姐,當年我是一個小苦力。」
旭恩微微笑,「那重要嗎?」
司徒明也笑,「不,現在看來,真微不足道。」
「現在人已經不講出身了,現在講你對社會的貢獻。」
司徙明看著窗外,「我一直沒有忘記哨子居。」
這一點不說旭恩也明白。
「後來,家父開始做小生意,我們幾兄弟同心合意一起幫父親……接著,像他們所說,一切已經是歷史了。」
司徒氏發了大財。
發跡後兄弟仍然團結友愛,並且十分低調。
現在他們做成衣、電器,以及投資地產。
「我總忘不了這間大廈,並且,」司徒明笑,「像所有窮小子一樣,希望發跡後把這裡買下來當一個家。」
原來這是他自小的願望。
「現在願望總算達成了。」
「恭喜恭喜。」
「可是,凱薩琳早在十年前經已罹病逝世。」
旭恩溫和地說:「那時,她也已經近六十了吧。」
「可是,在我心目中,凱薩琳威鎖永遠似畫中人。」
他們抬頭看著畫像。
「哨子居破落得很厲害,第三代根本不願維修,我決定買下來,李斯太太是原來管家的侄女兒,願意為我服務,這間屋子真叫人感慨是不是。」
旭恩沒有異見。
「時間不早了,陳小姐,你該休息了。」
旭恩送司徒明到門口,自有司機把他接往旅舍。
那一夜,旭恩恍惚看到美麗的凱薩琳威鎖入夢來,她頷首稱讚:「裝修得真好,完全像哨子居全盛時期。」
旭恩鼓起勇氣問:「你記得司徒明嗎?」
凱薩琳反問:「誰?」
「一個被你家狼狗咬傷的孩子。」
凱薩琳搖搖頭,「不,我不復記憶。」
「可是,他卻對你永誌不忘。」
「他叫什麼名字?請再說一遍。」
可是天已經亮了,晃眼間旭恩已不見了凱瑟琳。
第二天,旭恩得悉,司徒明已經走了。
聖誕節,周愛娣來看她。
那時大廈已接近完工,愛娣喜歡得不得了,嘖嘖稱奇。
「開頭是什麼樣子?」
「不值一提。」
「做完這間屋子,你打算幹什麼?」
「在報上刊登廣告:陳旭恩,皇家建築師學會建築師,專擅翻新維修古老大屋堡壘。」
「好主意。」
「不過,先得休息幾個月。」
愛娣笑,「並且,看看可有戀愛機會。」
「誰說不是。」
婚禮
客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花。
幾乎擺滿了整幢背山面海華廈的空間。
這種花園洋房即使在寬曠的北美洲還是貴重物業,何況在人口稠密的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