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愕然。
「至於這個戒指,姑婆既然贈予你,大抵任你發配。」停一停細全很有誠意地問:「仍然是好朋友?」
朱天文這時候才知道,他徹頭徹尾抵估小覷了這個相貌娟秀的女孩子。
只聽得她溫和地說:「生活要由自己安排才有意思,你也說過,這種自由彌足珍貴。」
朱天文那麼聰明機伶,已知凡事不可以勉強,他應當慶幸得到已經不少,於是瀟灑地站起來說:「細全,我永遠關懷你。」
她連忙說:「謝謝你,天文。」
細全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朱天文欠的是什麼,他太理智太會計算,整個人似一本帳簿,這原本是優點,但是細全希望伴侶熱情天真。
她有她的打算,她沒接受姑婆的好意。
——完——
等待
李志學住在陳妙姬隔壁,二人從小是鄰居。
因陳伯母一句話,志學便一直慇勤地照顧妙姬。
陳太太這樣說:「志學,你已是三年生,妙姬剛好一年級,你替我看著妙姬,小息時幫幫眼,有人欺侮她,告訴陳伯母。」
誰也沒想到志學會忠誠地照顧了妙姬那麼多年。
小息時他在操場等她,午餐他陪她去合作社,放學一起走。
妙姬小時候並不太漂亮,一張臉圓圓扁扁,像洋娃娃,唯一可取之處是皮膚白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可是志學對她忠誠不貳。
中學時別名豬囡的妙姬忽然變了,嬰兒肥消失,面孔拉長,鼻樑顯高,一雙眼睛依然晶瑩,她變成了一名可人兒。
志學與她在一個小提琴老師處學習。
兩人一起走一起返,志學總是等她。
等待妙姬變成志學生活一部份。
在客廳溫習功課,志學可以聽見妙姬練琴,兩人自十六份一尺寸的幼兒琴一直練到標準尺寸,妙姬總是怪母親逼她。
「媽媽自己不會音樂,感覺不足,總要我學,其實我一點興趣也無。
「可是,」志學鼓勵她,「你的音色好極了。」
「那是因為我手中的是一隻克拉蒙娜。」
妙姬自小情緒化,志學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妙姬需要瞭解遷就。
中學起妙姬開始跟家裡鬧意見,主要是陳伯母管得太嚴,妙姬每有新嘗試,伯母便企圖撲殺。
妙姬努力爭取自由,多數與母親不歡而散。
李太太有時說公道話:「陳伯母的確要求太高,其實做人的精萃不外是健康快樂,略具節蓄,有個溫暖的家庭,不必刻意追求名利。」
妙姬想到歐洲留學。
陳太太說:「你到加拿大吧,溫哥華與多倫多都有親戚。」
可是妙姬堅持要往英國。
陳太太看著天花板歎息,「妙姬,你懂得什麼,嗄,你懂得什麼?」
志學碰巧在等妙姬去打球,一聽此言,立刻說,「我陪妙姬到倫敦好了。」
陳太太一怔,「那你不是要轉校嗎?」
志學笑笑,「倫敦的帝國學院願意收我。」
「我們不想你犧牲。」
「啊沒有的事。」
「你母親不反對?」
可是,志學本想說,我媽媽只想我快樂,可是這變了指摘陳伯母,他又說不出口。
伯母終於說:「有你同妙姬一起,我就放心了。」
妙姬事後抱歉說:「對不起,拖你落水。」
「我也喜歡倫敦的文化。」
兩人一起出發,志學負責找地方住,幸虧二人家境富裕,辦起事來,方便得多。
可是一年過後,一日妙姬婉轉地說;「志學,放學你不必再等我。」
志學一怔。
「我想留在圖書館做功課。」
志學說:「我等你好了。」
妙姬有點著急,他怎麼不接受暗示。
電光石火之間,志學明白了。
他受了很大打擊,低頭片刻,然後試探地說:「上學要不要送你?」
「我自己開車。」
志學只得頷首。
那日回家的時候,天下雪,路上薄薄積著白霜,走過有一行行足印。
志學忽然想到小豬囡六七歲時放學自課室衝出來時口中總喊:「哥哥,哥哥,肚子餓,去吃薯條」,扁扁面孔,可愛笑臉,主動來拉他的手。
陳伯母因此叫他豬哥。
豬囡一鬧情緒,就找豬哥。
今日的妙姬已無昔日豬囡的影子,她長得非常高,身段發育得極好,長髮,喜穿長褲,不過皮膚仍然白皙,眼睛仍然亮麗。
而志學仍然愛她。
志學躑躅回家,沒有即時進屋,在石級上坐了許久,雪下得更密了。
幼時很細微的事都湧上心頭。
妙姬哭泣時他遞上手帕,妙姬摔跤他扶她起來。
也許不能服侍她一輩子,可是起碼也可以等她大學畢業吧。
沒想到她那麼快便決定尋求另一條路。
志學坐得雙手僵硬,甫站起來,聽見有女孩子的聲音溫柔地說:「過來喝杯茶,你快變冰柱了。」
那是丁玉娟,他的同班同學,此刻坐在車子裡伸手招他。
志學走過去,她自暖壺中斟出一杯咖啡遞給他。
志學從來沒喝過那麼香那麼甜的咖啡。
他問:「你怎麼會出現?」
玉娟笑笑,「我有第六靈感,我覺得有朋友需要我。」
志學上了她的車,用手抹了抹面孔,「什麼時候了?」
玉娟看著他,「只要你願意,什麼時候均是良辰美景。」
志學馬上知道,丁玉娟是來救他的。
之後的一段日子裡,他仍然時時見到豬囡,妙姬一直主動拉他的手親密地說話。
——「那是你女友嗎?」
「家母處請你美言幾句,別告訴她我整個暑假在巴黎左岸。」
「志學,匯款一時未到,暫借一千鎊。」
「經濟科有幾條題目無論如何弄不懂,你替我補一補。」
可是那種親暱神情,又不似小妹對哥哥。
是以志學心中總存有一絲希望。
丁玉娟那麼聰明體貼,自然看得出來。
可是,大家還那麼年輕,有的是時間,任由自在發展好了,毋需即時劃分界限。
妙姬的男朋友姓殷,家裡做紡織,十分富裕,長得且英俊,二人走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樣,不知怎地,他們臉上卻極少露出笑容。
也許是受英國沉鬱天氣影響,可能是有點齟齬,更如玉娟所說:「太過相愛,一定有痛苦。」
他喜歡開機車,她便在後座隨他跑遍歐洲。
玉娟又有智能評語,「誰吃得消,不過,過了四十歲想當年,妙姬的回憶一定比我的精彩。」
「你可有心思在今日刻意泡製將來的回憶?」
玉娟微微笑,「我那有資格,我只能為今天而活,我又沒會賺錢的父母。」
玉娟是個苦學生。
妙姬總算捱到畢業,有好幾篇重要功課,均出自志學之手,又替她剔出考試題目,一定逼著她背熟了上試場。
情況真慘烈,一個要上街耍樂,一個死活逼人溫功課。
玉娟勸說;「這是幹嗎?人身自由,選擇自由。」
「將來,她會感激我。」
玉娟實在忍不住:「你要她感激你?我還以為你想她愛你。」
志學看了玉娟一眼,不出聲。
妙姬也明白最後一試對她來說何等重要,終於讀到及格。
據說她答了三題試題,覺得分數已夠,便收筆離場。
如此瀟灑。
志學總是溫柔地想起一年級的豬囡像是剛學會走路的洋娃娃,六歲,小不點,伯母愛打扮她,頭髮梳各式各樣可愛款式……
同現在的不羈不掛鉤。
妙姬好似知道再不任性永無時日,最名貴的衣物堆滿房間,館子欠單成迭,到最後要志學修補紕漏。
忠學對她說:「暑假我回家,希望你同我一起,伯母說十分掛念你。」
「一畢業自然要走。」
「妙姬,我會留下讀博士。」
「嘩,還讀,你們堪稱書囚,」停一停,「玉娟陪你嗎?」
「她已在大學找到工作。」
「那多好。」
「你與小殷一起回家看媽媽?」
妙姬十分詫異,睜大雙眼,「你說的是殷懷德?我們分開已有一年。」
一年?
「可是,」志學張大嘴,「剛才送你來的人是誰?」
「那是石文俊。」
「他是誰?」志學大吃一驚。
妙姬悻悻然,「你不重視我的朋友,你不屑看清楚他們的面孔。」
玉娟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志學更生氣,「他們都長得一個樣子,換來換去作甚?」
妙姬嘿地一聲站起來拂袖而去。
玉娟說:「你終於得罪了她。」
「好了好了,我的責任已完,把她送回家去叫她父母照顧。」
玉娟微笑,「有種人一生下來就使人覺得她需要被終身照顧,真是幸福。」
「玉娟,可要一起回去?」
玉娟搖頭,「旅費、禮物,統統是開銷,此刻弟弟佔了我的床鋪,我連睡處也無,況且,也不方便告假。」
「我家有地方。」
「志學,你肯邀請我,我已經很高興。」
志學點點頭。
那是一個漫長的暑假,足足三個多月,志學比想像中更想念玉娟。
他母親說:「你好似反而與妙姬生疏了。」
志學不答。
「我們還以為你倆會進一步發展。」
志學看著天花板,看樣子不會了,誰家小姐願意同替她換過泳衣的小哥哥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