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妹妹問我:「哥!你瘋了!」
「怎麼?」
「有鄰居向我投訴,說你在後園騷擾別人,有沒有這回事?」她問:「我好難為情呢。」
「誰?」我說:「莫名奇妙,怎麼可能!」
「一號的那家中國人!」妹妹說:「讓我好好的教訓一頓,轟走了。我說中國人在外國不幫自己人,還胡說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機械工程博士,馬上月薪五百鎊的人才,哪裡有這麼空去騷擾別人?他們家的白癡少出來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國人!我馬上到警察局去 我就是為了不受氣才搬出來的,哪曉得到處烏鴉一樣黑。」
我明白了。
那個母親不高興我與月亮說話。
但是我沒有騷擾她呀,我在自己的後園裡,我可沒有走到她們那邊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問:「你怎麼了?」
我只說:「那個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癡。」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說:「神經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後園去抹車,我看著月亮的窗口。我想幫她。我真的想,任何一個正常的人,被關在一間屋子裹不准外出,恐怕也會不正常了!她不說話,她是啞巴嗎?
這一次窗簾沒有拉攏,只有一層白色的紗。
我再次扭開了無線電。
窗門又開了,月亮看著我。她認得我。
我朝她擺擺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麼不好呢?誰都需要一個朋友,我願意做她的朋友,別人唾棄她,我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我看看後園,沒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只有幾枝雛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只住二樓,我沿著窗台爬上去,她驚奇的看著我,我把花遞到她手裡,她很自然的伸手過來,接過了。
我說:「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說。
她看看我,手緩緩的觸摸著花瓣,然後抬起頭來,說:「花。」她說得一點也不錯。
我狂喜。
為什麼他們要強逼她做一個白癡呢?她什麼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見她的房間,小小的一間房間二張小小的床。牆紙是碎花的,有點舊,除了床!只有搖椅,連一本書都沒有。
她至少應該看一點圖畫書。把一個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讓她出現在外邊的世界裡,免得「出醜」,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這是他們家的家事,我無權干涉,但這對月亮是多麼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學,從頭開始,慢慢的學,一定會比現在進步。
她捧看那幾朵破爛的花,看著我。我們一個在窗外,一個在屋內。
忽然我聽見妹妹的聲音,「哥!」她壓著喉嚨,「下來!」
我慢慢的從月亮的窗口爬下來。
「你真的發瘋了!」她喘著氣,把我拉到屋子裡去,「你知道你做了什麼?你在做賊!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別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糊塗了?」
我搖搖頭,「那個女孩子,真可憐。」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關你什麼事?你又不辦慈善機關,她可不可憐,你愛莫能助,謝謝你,哥,別再做這種事,我們剛找到一個好地方住,你可當心自己的名譽。博士爬牆,我的天!」她以手覆額。
我靜了下來。
是的,剛才我確實太衝動了。
但是月亮的一張瞼,她的臉,有這麼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來,似一幅畫,纖細的手指,純潔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點,我想我是……我對她……很難說,印象很深。
當天夜裡,我聽到哭聲,我是半夜驚醒的。一號與三號只隔一面牆。二號在對街,這一區是單號一邊,雙號一邊的,我清晰的聽見哭聲。
我沒有開燈,我點了一枝香煙。
妹妹來敲我的房門,「哥!」
她鑽進我的被窩,「怎麼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麼搞的,瞧我這運氣!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說:「當然是人。放心。」
「誰?一號那邊傳過來的,好哇!明天放學,我也去抗議,說他們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寧。」
我不響。
是誰在哭呢?做母親的?還是那個做女兒的?
是月亮嗎?我只見她微笑,可沒聽她哭過。
那天與妹妹都沒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學去了,我送她回來,意外的看見月亮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雛菊,我喜悅極了,我下了車迎上去,我俯下身子,我問她:「認得我嗎?」
她微笑了。
她說:「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麼溜出來的?我脫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捲好了過長的袖子,我不顧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說:「來,我們到公園去。」
我用一張紙,草草的寫了幾個字,貼在一號的大門口,字條上說:「三號的住客把月亮帶到公園去走一走,保證一小時安全回來。」
我當然知道這麼做有多危險,然而也顧不得了。他們可以告我拐帶,綁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國人,而我想月亮快樂一點。
我帶她上車,把車開進最近的公園,然後把她放開,我說:「月亮!隨便你怎麼玩!」
她聽懂了,她笑,她奔過草地,朝花圃跑過去,可惜沒花,但幸虧也沒有下雨,她跑到池塘邊,坐下來,把腳浸下水去。我連忙追過去,把她的腳撈起來,用手帕替她擦乾。我說:「冷,知道嗎?」
她想了很久,居然點點頭。
我把自己的襪子給她穿上,她拉看被商,笑。
我修然想:是的,她的智力只是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癡,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權力,我要幫助她。
我與她蹲在池塘邊,看野鴨野鵝游來游去,她不發一語,但是全神貫注,她的長辮子散了,我幫她再結好,我把手護著她的肩膀。
在公園的兒童遊樂場裡,我與她玩一個鞦韆,她格格的笑,我們兩個人都不覺冷。靜止下來,她躺在草地上,英國的草地不好躺,濕,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來。
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很集中精神,彷彿在回憶什麼,想什麼,然而終於她失敗了,眼睛漸漸附上一層茫然的神色,我握著她小小的手,我真想哭。
我或者不應該怪她的父母,他們也許已經想盡了辦法,還是無能為力,而我,我希望我有時間,我看看表,今天是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恐怕下次會出不來。
我帶了月亮上車。
回到家。
妹妹,她的父母,都站在門口等。
妹妹見到我,鐵青著臉,一步不響的回轉屋子去。
月亮呆呆的站著,穿看我的毛衣,我的襪子。
她母親叫她:「月亮。」
她又笑了。
她的父親是一個很斯文的人,他咳了一聲,說:「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我們該談一談。」
我跟著他們,到了他們的客廳,坐下。
月亮的父親開口:「大家都是中國人……」
我說:「是的,我沒有壞意。」
「但是你爬我們家的窗口,沒得我們的同意,把月亮帶了出去,這恐怕不對吧?」
我懦懦的說:「她太寂寞了。」
「她不知道什麼是寂寞。」月亮的父親搖頭。
「她知道的,」我立刻辯道:「她知道什麼是花,她在公園裡開心,她會笑。」
「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他麻木的接下去,「不會說話,認不清人,她是白癡。」
「難道她真的沒有救了?你們就不再想想法子?」
「廿年了。」他答:「她是我們的女兒,一切辦法已經想盡了,難道我們不想醫好她?她是先天性的。」他垂下了頭。
「我願意幫她。」
「對不起,我們不想她與陌生人在一起。今天……看在令妹份上,看在同是中國人的份上,我們不再追究,沒有下次了,請你合作,不要叫我們為難才好。」他的語氣漸漸硬了起來,臉上像積了一層霜。
我無話可說。
月亮的母親把我的毛衣與襪子送出來,遞給我。
我接過了。
他們兩個人同時說:「再見。」
我只好轉身離開。一號的大門沉重的在我身後關上。
我回自己的家。妹妹一定費盡唇舌,他們才如此放過了我。
妹妹送上一杯熱茶,「我真不明白……」她說。
我搖搖頭,接看長長的吁出一口悶氣。
我說:「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但是她知道寂寞,知道快樂,知道很多。」
妹妹說:「連她自己的父母都說她是個白癡。」
我不響。
月亮的命運就是這樣被定下來了。
我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她,足足一個星期,她的臉不再出現在窗口,她不再溜出來,坐在墳場,坐在石階,她失蹤了。我想她想得很厲害。
然後妹妹說:「一號搬走了。」
我一震:「什麼?」
「搬走了,」妹妹說:「昨天搬的,一早就走了,我拉開窗簾,只看見一輛貨車的尾巴,還不十分確定,今天去問了一問,才知道真是搬走了,也沒什麼好說的,所有的鄰居都很高興,他們家畢竟有個白癡。」她停一停,「白癡有時候很危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