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來時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盡量不要讓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沒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說:「哥,你知道什麼?這園子有一個缺點!」
我瞪著她:「什麼缺點?」我說:「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說:「哥!有一個墳場在花園鄰近,你沒有看見嗎?一個墳場,」
「墳場不是一個個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當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說:「別去理它,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別去什麼勞雜子的舞會了,知道嗎?」
但是妹妹還是很緊張:「老天,怎麼看房子的時候就沒發覺?可能與公園貼得緊,都是綠色的草,綠色的樹,竟沒看見,昨天忽然發現了,真嚇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著你,怕什麼呢?」
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過她使我知道,咱們的小房子旁邊,有一所墳場。
我並不討厭墳場,墓裡躺的不過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沒什麼值得驚駭的。
星期二我有空,開車送妹妹去上學,她的學校開始得早,八點半出發,九點鐘打第一次鈴,我的車回轉來的時候,才八點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墳場。
天氣極冷。
一層霧附在地下兩三尺處,緊貼著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種草霧裡,看不到腳。很有點鬼裡鬼氣,這點我承認。
大清晨,沒太陽,天陰,這種霧,墳場,怪不得妹妹害怕,但這是白天呢,恐怕外國鬼與中國完一樣吧?白天是不出現的。
我極好奇。
我推開了車門,車內的暖氣馬上逃出去,冷氣襲上來,我打了一個顫,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車子。
我輕輕的推開了墳場的大鐵門──油漆剝落了,而且很重,裡面沒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幾張木的長板凳,幹嗎呢?給我這種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來。
真冷,這幾天,恐怕該下雪了。天氣真壞。
這並不是一個豪華的墳場,英國人窮也真窮,墳碑只是一塊粗石,照說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則就風光一點,這樣算什麼呢?
我在胡思亂想。
早晨已經過了,霧漸漸散去,我抬頭,忽然看到對面長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鷥,幾乎跳了起來!
她是幾時來的:
怎麼我沒見到她?
然後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對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為霧,看不清楚。
我打量著她。
她是中國人。我有一點喜悅,中國人。
穿著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過在這個年頭,誰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樣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單薄,她也很瘦削,她低著頭,半邊臉在未落盡的黃葉後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不出聲。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樣坐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點但心。她一定會看涼。
我提高了聲音,先用國語,「你好?」我問。
她沒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該聽到我的聲音。
我再問:「你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張白玉似的臉,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別黑特別大,她是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撥開樹椏子,站了起來。
我發覺她赤著腳,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污裡,只是一件單衫。我吃驚了,這麼冷的天氣,她怎麼吃得消呢?沒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連忙脫了大衣,在大衣裡我還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問。「披一披好嗎?」
她點點頭。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碰到了她的肩膀,我鬆了一口氣,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聽得懂我的話。但是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神態又這麼奇特她是什麼人?
「你一個人?」我問。
她看著我,不出聲,她的眼神有好幾千尺深。
「要回家嗎?」
她不出聲,神色猶疑,彷彿聽不憧我的話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氣急敗壞的叫:「月亮,月亮!」
一個中年婦人跑看過來。
月亮?
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揚起聲音說:「在這裡!」
中年婦人趕著來了,見到我,先是很敵意的,後來見到我是中國人,神色先緩了一緩,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馬上說:「謝謝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親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脫了下來,蓋在月亮身上,把我的外套還給我,一邊又說:「謝謝。」她挽起她女兒的手,一聲不響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著她走,一句話不說。
我征在那裡。
這是怎麼回事?
霧都散了。
我停好了車子,回家,坐在暖爐旁,好好的想了起來。一個女孩子,這麼美,叫「月亮」。不講話,但是會笑,一個人在早上,穿看那麼單薄的衣服跑了出來,坐在墳場裡,她並不呆,從她的眼睛,我看得出她一點也不呆。但是她身上連披肩都沒有。
後來一個中年婦人把她帶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親,錯不了。多麼奇怪的一雙母女,我們剛搬進來沒多久,不曉得詳清。
我想我得問妹妹?她是什麼都有份,什麼都知道的。
妹妹回來了,很晚,准又是什麼舞會。去了,沒時間做功課,不去,又說同學馬不合群,什麼都有難處。妹妹把大衣擱在沙發上,疲倦的躺下。
她說,「我的頭髮要剪了,沒錢。我看到兩件可愛的大衣,沒錢。為什麼人要到外國來呢?」
「你想一輩子靠誰?」我笑問。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墳場見到了什麼?」
她跳起來,瞪大了眼,「不!」她雙手護著胸口。
「不是完,是個女孩子。」我說。
她放下心來,「誰?」她問。
「叫月亮,多特別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點也不稀奇,平靜的說。
「怎麼?聽你口氣,你認識她?」
「咦,這附近誰不認識她?她住一號,我們是三號,你沒見過她?」妹妹問:「她是個白癡。」
我吃一驚,「不!」這回輪到我叫了。
「她是白癡,整天到處跑,跟孩子們玩,孩子們都拿她開玩笑,有一天我看見她爬樹,她母親來把她帶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癡。
「從小就那樣?」
「我不知道。」妹妹搖搖頭,「但是她不可怕,我覺得她很溫順,我跟她說話,她沒理睬我,就此算了,我聽見她母親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她。」我說。
「哥呀!」她歎一口氣,「我怎麼敢提起?一提起什麼,你就來勢凶凶的問:又想搬家?我見了鬼也不能說,何況是一個女孩子。」
妹妹就是這樣,誰都別想佔她什麼便宜。
我考完了試,交了論文,閒著,我們住三號,一號住月亮,其餘的都是外國人,照妹妹說,月亮以前常常出來的,現在少見了。
我在後園擦車,一個太陽,算是難得的了,然而那太陽還是淡得不像話,我戴了橡皮手套,開了無線電,一邊聽歌,一邊工作。
我聽到有人開窗,那窗門是舊式的,從下面推上去,發出很大的聲音,於是我抬起了頭。我看到了月亮,她把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側著頭,她在聽我的音樂。
我看著她,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這麼好看的女孩子,難道真的是一個白癡嗎?不可能的事,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充滿了靈性,不,這是不可能的。她仍舊穿著白袍,不過是另外一件,領口上繡看花,益發顯得她清秀荏弱。
我為她把無線電的聲浪扭大了。
她很開心,她傾心的聽著這首流行曲,這其實是很普通的歌,歌詞說:「雖然你在微笑,但在你的眼睛裡,你的憂傷畢露──」
這樣簡單的歌使她這麼快樂。她不是白癡,她只是……恐怕有點遲鈍。她是可以醫得好的,為什麼她的父母把她關在屋子裡呢?
我叫她:「月亮?」
她聽到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看住了我。
我也看著她,她與普通的女孩子有什麼不一樣呢?我實在看不出來,把她說成一個白癡是殘忍的,我覺得她可以救,也許她受了點刺激,也許先天上有點不對。
我問:「你喜歡音樂?」我指指手提無線電。
她怔怔的,微笑了,我很開心,她懂得開窗,懂得欣賞音樂,懂得微笑,是的,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孩子,每一樣東西都使她滿足。
但是她的母親忽然出現了,站在她的身後,把她拖後兩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把窗門大力的關上,把窗簾也拉攏了。
為什麼?忽然之間我生氣了。
她難道沒看見月亮在欣賞在享受嗎?為什麼要把她的快樂奪去?為什麼當我是壞人?我並沒有任何企圖!我狠狠的把抹車布朝地上一扔,回屋子裡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