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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寶熙一歲開始你就這麼擔心。」

  「我說的是實話。」

  「你放鬆點好不好。」

  梁太太笑容又回來,「寶熙氣色真好。」

  「可不是,難怪人說,美媽生美女。」

  梁太太笑說:「啐!」

  其實寶熙並沒有睡著。

  她仰著面孔看牢天花板沉思,能夠回到自己家來真好,有娘家的女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這張單人床她自十四歲便已擁有,熟悉而溫馨,躺在上面,又像回到少女時代。

  寶熙一直覺得自己幸福,家境小康,父母鍾愛,她的前半生過得無憂無慮。

  童年時,寶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是梁家的大事。

  受了什麼委屈,梁爸總是微青著臉去替她出頭。

  她的生活順利,豐足,可說是沒有瑕疵。

  只有一點陰影。

  寶熙歎口氣。

  事過情遷,還去討論它作甚。

  可是思維不受控制,加油絲般鑽人腦袋。

  是那個男人。

  她渾身不自在地翻一個身。

  「寶熙,你的電話。」

  是母親的聲音。

  「誰?」

  「文珠表姐。」

  寶熙明知文珠遲早會找她,但是忍不住打個突,勉強地應,「我在房裡聽。」

  梁太太絲毫沒注意到女兒臉色與聲音已變。

  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寶熙兩年不回家,就是為著避這個文珠表姐。

  這時寶熙打醒精神,咳嗽一聲,清清喉嚨:「表姐,長遠不見。」

  「喲,你還記得我們嗎?」

  「天天記著呢。」這倒是真話。

  「你且休息,明天我們出來喝茶好好談。」文珠仍然那樣識趣溫婉,善解人意。

  「一言為定。」

  梁太太進來,「文珠說什麼?」

  「約好明天見。」

  「這個孩子,難為她了,」梁太太歎口氣,「她的事,你知道吧。」

  「你好像提過。」

  「文珠婚姻不如意。」

  「媽,婚姻不愉快是很普通的事,婚姻愉快才難得呢。」

  梁太太不語。

  「況且,文珠手頭上有點錢,不會吃苦,你放心。」

  「可是,她多寂寞。」

  「媽媽,我也寂寞呀,人生本來孤寂。」

  「好好,難為你看得開。」

  「文珠還有小女兒作伴,生活不難打發。」

  「你們新派人另有一套見解,不同你說了。」

  真的,殷文珠大可學城裡其他名媛,隍7d一片時裝店,搞幾個慈善舞會,同時看看有什麼更好的對象。

  「可是,」梁太太轉過身子來,「那個人,問文珠要錢呢。」

  「媽媽,」寶熙不得不再一次安慰母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給得起給,給不起撥三條九,無所謂。」

  「咄!」梁太太出去了。

  母親一走,寶熙的臉就掛下來了。

  文珠在兩年前忽忽結婚,希望不是因為她梁寶熙的關係。

  話該怎麼說呢。

  這件事,是寶熙心頭上的一條刺,是她生活中的陰影。

  她用手捧著頭。

  往事如塵那樣,紛紛落在她心頭上,成為一樁樁細節。

  那一年,她才十七歲。

  文珠比她大四年,二十一。

  文珠在中學畢業後曾經到美國加州讀過一年書,功課一向不算出色的她不喜留學生涯,打退堂鼓,回家過完暑假沒有再回去,成日遊蕩。

  跟著一班中年太太喝喝茶,逛逛街,很快便是一年,寶熙還挺羨慕文珠那種生活。

  她問父親:「爸,要是我學表姐,你怎麼說?」

  「爸爸巴不得你留在爸爸身邊天天陪著爸爸,可是什麼都不做,一個人會悶的。」

  看,回答得多技巧。

  第二年暑假,梁先生鼓勵女兒學打球。

  「出身汗,不知多愉快。」

  教練是梁先生手下一個年輕人,剛剛讀完管理科碩士回來,聰敏勤力,梁先生十分欣賞他。

  寶熙興奮地說:「叫文珠也一起學。」

  「你自己先學兩課再說。」梁爸很有深意。

  那人一出現,寶熙已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是那種英俊得令女孩子臉紅的青年。

  他叫王兆基。

  也就是文首提到的那個男子。

  天真的梁寶熙馬上傾心了。

  人且是父親介紹的,更不必有任何顧忌。

  不到一個月,就有親友看見寶熙與她的網球教練手拉手進出。

  還有些更親密的動作,只不過時代不一樣了,眾人不願做好事之徒,所以略去不提。

  少女談戀爰,毫無保留。

  現在寶熙想起來,只覺好笑。

  要到出來留學,眼界大開,才知道,像王兆基那樣的人才,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十七歲那年,王兆基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她一整天的情緒。

  暑假過後,寶熙覺得王兆基已是她的人了,不斷他拿出來招搖。

  呵,少女淺薄虛榮的心。

  她把他介紹給所有同齡的友人認識,包括表姐蔣文珠。

  女同學們很為之騷動了一陣子。

  「梁寶熙真是什麼都有。」

  「那個幸運女。」

  「噯,她的確比別人多得一點點。」

  「男朋友漂亮得令人心跳。」

  「同她非常合襯。」

  「她什麼都有了。」

  寶熙就是喜歡聽這種浮面的籠統的讚美。

  即使引起嫉妒亦在所不惜。

  那一段日子,真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幾個月,時至今日,寶熙都不能不承認,王兆基曾經使她快樂過。

  後來,後來就不一樣了。

  開頭是不令人疑心的「臨時多出一張票子來,把文珠也叫出來好嗎?」

  接著是「先叫文珠陪你去,我稍後即來。」

  寶熙為著照顧文珠,有時說:「兆基,你陪文珠跳一個舞。」

  文珠總是低著臉不出聲,微微笑。

  換了個稍有經驗的人,都會認為事有蹺蹊,但年輕的寶熙充滿信心──對人性的信任。

  那是她的表姐,她們自幼一起長大,文珠的母親是她母親的姐姐,她們一直談得來,怎麼可能疑心到文珠頭上!

  可是不該發生的事往往最易發生。

  王兆基漸漸由一星期出現七次減至五次、三次、一次,甚至一整個禮拜都看不見他一次。

  梁太太同丈夫說:「暑假時寶熙整天哈哈哈笑,面孔如只蘋果,這陣子好似沉默了一些。」

  梁先生不以為意,「少女情緒的上落是很激烈的。」

  「聽說青春期最難搞。」

  梁先生搔搔頭皮,「我同你有什麼青春期?還不是照過,有什麼不對,父母一頓板子下來,即時擺平。」

  「時勢不同了,老頭。」

  漸漸,王兆基完全不來了。

  寶熙仍不明所以然,天真的她先是用電話聯絡王兆基,找不到他,她竟然沒有知難而退,她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她居然找上門去。

  這絕對是梁寶熙生命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之一。

  唯一的安慰是她以後都未曾再犯同樣錯誤。

  那天王兆基來開門,見到寶熙,先是一怔,然後堆滿了笑容,迎她入屋。

  他招呼她坐下來,但是對她說:「我稍後有一個約會要出去,我只有十五分鐘。」

  寶熙覺得他似換了一個人,他好像不認得她了,他在玩什麼遊戲?

  「我好久沒見到你,」寶熙焦急地說。

  「我工作忙,小女孩,大人要兼顧的事是很多的。」

  這是什麼語氣?寶熙一怔住了。

  「寶熙,我一向把你當小妹妹看待,我們相處了一個愉快的暑假,可是現在暑假過去了,你一定有功課要忙,我不便時常來找你,你明白嗎?」

  寶熙並不笨,他把話說得那麼明顯,寶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耳畔嗡一聲,少女受到打擊,並不懂得應變,只會手足無措。

  王兆基只怕她沒聽懂,補一句:「我們勢必要疏遠了,但,大家還是好朋友,對不對?」

  寶熙仍然發呆。

  「來,我送你出去。」

  王兆基幾乎沒用雙臂把寶熙推出門外。

  寶熙忽然明白,王兆基不要她了。

  她站在王家門口,背脊涼颼颼,不知自己怎麼會倫落到這種田地。

  她只想速速回塚,在自己床上好好痛哭一場。

  寶熙欲急急□

  「7d步走,但是一雙腳不聽使喚,她只得退到一邊去定了神。

  她靠著牆,伸手去撥開臉上爬著的一隻昆蟲,這才發覺,面頰上全是她的眼淚。

  她鼓起勇氣想開步走,無論如何,先回家再說。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王家的門咯一聲打開,一雙儷影踏出來。

  寶熙不相信雙眼,那兩個人,一個是王兆基,另外一個,竟然是她的表姐蔣文珠。

  適才,蔣文珠原來一直躲在房中。

  她聽到了王兆基說的一切。

  他們摟著腰親熱地離去,並沒有看見躲在一角的寶熙。

  寶熙擦乾了眼淚。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辜負父母,對不起自己了。

  寶熙雙腿忽然恢復了力氣,叫了部街車,回了家。

  從那日起,寶熙生活得似沒事人一樣。

  是梁太太先提起:「我聽說文珠同一位王先生走,那王先生,不是你的網球教練嗎?」

  「呵,」寶熙輕快地說:「是我介紹給文珠的,他倆年紀相若。」

  「那王先生不是對你有意思?」

  「我?」寶熙看上去似吃一驚,「我才十八歲,我不想這麼早有固定的異性朋友。」

  梁太太完全放心了。

  畢業後,寶熙積極搞留學手續,心無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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