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驀然看向清詞,只見姐姐黯然低下頭。
雲照明白了。
姐姐說得對,王旭之仍是個病人,他現在顛三倒四,似健忘,像失億,大概需要專人廿四小時照顧。
王旭之見雲照沒有反應,有點焦急,「我說得不對嗎?你是念建築系的,我不會記錯。」
雲照拍拍他肩膊,「全對。」
王旭之這才恢復笑容,「我還記得你愛吃鴨汁雲吞,你姐姐已吩咐傭人做了一大窩。」
清詞到這個時候才開口,「旭之,你該服藥了。」
旭之萬分不願意地站起來,說聲失陪,進書房去。
雲照問:「什麼藥?」
「每到下午,他會十分急躁,摔東西發脾氣,服了鎮靜藥,睡一覺,時間容易
過。」
「我的天,日日如此?」雲照變色。
清詞頷首。
「以後呢,以後會不會有進展?」
「沒人知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一種遺傳腦病,他腦血管壁比常人薄,破裂後引起局部失憶,有人日後會得適應過來,有人永遠不能再過正常生活。」
「他的家人有無給你支持?」
清詞搖頭,「病發後,他大哥只來過一次。」
「誰付醫院帳單?」
「那還難不倒我。」清詞忽然微笑。
「這是宗旨問題。」
「旭之也還有點節蓄。」
「他這樣子已持續多久了?」
「六個多月。」
「你為什麼不早說?」
「怕叫你們擔心。」
「我們一直對你的婚姻狀況不放心。」
清詞無言,點起一支香煙。
雲照用手撥撥煙霧,「你太落後了,人家忙著戒煙,你卻抽起煙來。」
「很舒服很寫意,你也應該試試。」
「皮膚都會壞掉。」
清詞按熄了煙,「我顧不得那些了。」
雲照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清詞十分罕納。
「他現在可天天在家了。」
一清詞當然明白妹妹說些什麼,坦然答:「是,再也無處可去。」
「完全屬於你。」雲照語氣諷刺。
清詞一點也不介意,「可不是,給我盼到了,天天回來陪我,晚晚在家睡覺,可惜王旭之已不是原先那個王旭之。」.
雲照歎口氣,「清詞,你真不幸。」
清詞慘笑,「所以,抽支煙,不為過吧。」
「他從來沒有帶過快樂給你。」
「你說得對。」
「你為何同這個人結婚?」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雲照站起來,「我累了,我到客房休息。」
清詞獨自在臥室卸了粒。
然後到書房去看王旭之。
他正在翻畫冊,見到妻子,笑道:「你來看夢奈的荷花池二畫百多幅,簡直是行貨。」
清詞想一想,「或許他喜歡這個題材。」
「才怪,開頭不過是給人家掛在客廳裡作裝飾的貨色,日久畫出功力來,才被捧為藝術。」
「那是很獨特的見解。」
王旭之打個呵欠,「清詞,明天我們去探望爸媽。」
清詞不語。
「沒有空?我們約另一天。」
「旭之,你父母逝世已有五年了。」
「什麼?」王旭之大吃一驚,愣在那裡,不由得怔怔落下淚來,「去世了,怎麼我一點也不記得?」
「當年你在倫敦讀碩士,趕回來奔喪,剛辦完你父親那筆,母親跟著心臟病發。」
「原來他們已經不在人世間了。」王旭之震驚不已。
「旭之,上個星期我不是跟你解釋過?」
王旭之抹去眼淚。
「旭之,人年紀大了總會息勞歸主,別難過。」
王旭之握住她的手,「清詞,你不會離開我吧。」
清詞無奈地笑,「我也不知道老天幾時召我歸去。」
王旭之把臉埋在妻子手中。
清詞聽到一聲咳嗽。
是雲照站在門口。
清詞抬起頭,「請進來。」
雲照一臉複雜的神情,「姐夫,你休息吧,我同姐姐談談。」
旭之忽然笑,「不如出去喝茶,替我帶塊雪昔蛋糕回來。」
雲照不由得說:「姐夫幾時愛吃甜點?從前都不喜歡。」
旭之霍地站起來,「從前從前,你們就愛說從前,我出去走走。」
「旭之,你服了藥,不便駕車。」清詞拉住他。
王旭之一手甩開妻子的手,「別管我。」賭氣地搶出房。
清詞追到客廳,卻發覺他已倒在沙發上,他睡著了。
雲照一言不發,雙手抱胸前。
清詞鬆口氣,坐在一角。
過一會兒雲照斬釘截鐵地說:「你得同他離婚。」
「這豈非乘人之危?」
「清詞,病發之前王旭之早已向你提出分手,你也考慮答應,這件事親友全知情,你又何必到今天才來捱義氣,這樣子你怎麼過一輩子?王旭之好比低能兒,他應當到療養院去生活。」
清詞不忍,側著頭,眼睛看別處。
「跟我返三藩市,清詞,你大好前途,何必毀在這個人身上?他生前根本未珍惜過你一日!」
「生前?雲照,他還活著。」
雲照搖頭,「你也說過,他已不是王旭之。」
清詞歎口氣。
雲照返回客房?關上門。
那一夜,清詞總算睡得不錯。
清晨,王旭之起來摔東西,把雲照驚醒,搶出房間,只見姐姐像哄小孩一樣,輕聲安慰病人:「別吵,還早著呢,整間屋子都給你鬧醒了,雲照在這裡,多不好意思。」
王旭之靜下來,回到房間去。
雲照只覺心寒。
換了是她,絕對只有一個選擇:一走了之。
倘若他對她好,又作別論,普通朋友在患難之時亦應互相照顧,但是像王旭之這樣的丈夫,則棄之可也,毫不足惜。
他是那種叫外頭女人打電話到家來的男人。
雲照為此同他開過火。
「我姐姐較弱,你應該適可而止。」
「雲照,妹妹,那只是我的下屬,有急事,逼不得已,電話找到我家來。」
「我不管是你上司下屬,你若再進一步精神虐待我姐姐,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雲照記得王旭之笑了,「雲照,你別得寸進尺,這是我的家事,你姐姐若十分不滿,大可開了門走,我不會勉強地。」
這番話之後,雲照恨惡王旭之,又怪姐姐不爭氣,故年餘不通音訊。
直至她接到母親通知,說是王旭之進了醫院,雲照仍然無動於衷。
「誰,誰在醫院裡?」
「王旭之,他做腦部手術。」
「呵他,誰理他,清詞沒事吧。」
「他有事清詞也甩不了難,他有什麼不妥清詞即是他的寡婦。」母親咕噥。
「才怪,」雲照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像他那種人……」
那一兩個月,清詞常與母親通電話。
終於母親同雲照說:「你有沒有假期,回去看看姐姐,王旭之出了院,可是她言詞閃爍,不知有何難言之隱,這段婚姻她單方面已盡至大努力,不必理會人家怎麼說,告訴她,母親的家永遠歡迎她。」
雲照是那樣動身的。
他只能逗留三天。
當下她同清詞說:「媽說娘家即系你家。」
「我真幸運。」
雲照說:「可不是,像湘表姐,結婚,她母親反對得路人皆知,離婚,她母親又認為是奇恥大辱,四處哭訴,湘表姐無家可歸。」
清詞笑,「自己爭氣即可,湘表姐在溫哥華的家光是地皮已有半畝,不必勞駕娘家了。」
「可是她同我說,她母親那樣對她,她深感寂寞。」
「那當然,我們比她福氣。」
「姐,隨我回去吧。」
「明日我陪他去覆診,」清詞顧左有言他,「醫生會讓他試一隻新藥,這段時期,他難免浮燥,他努力想回憶,但是能力做不到,所以.……」
雲照看著清詞,「他有無可能再工作?」
清詞苦笑,「你說呢?」
「你何必背他一輩子?」
清詞不語。
雲照忽然笑了,「你還愛他?」
清詞看著窗外。
「這是天下最滑稽之事,你仍愛他?」
清詞倦了,她不想向世人交待心事,即使那是她的妹妹。
一轉身,看見王旭之穿戴整齊了站在她們面前,「來,」他笑道:「我請客,我們去吃早餐。」
雲照鼻子忽然發酸。
若干年前,王旭之在追求清詞的時候,也曾帶著雲照一起吃喝玩樂。
她看一看姐姐,「等一等,讓我換件衣裳。」
一行三人出門去,由清詞開車。
王旭之坐在後座,完全不像病人,絮絮閒話家常,「雲照你看你姐姐開這輛車多神氣,以前她沒信心,老不肯開車,現在天天駕車上班,還日理萬機呢,公司全交給她了,營業額也並無下降,雲照,你說,誰沒有誰不行呢,我看開了,樂得在家做老太爺。」
清詞微微笑。
雲照忽然明白了。
清詞不是完全沒有樂趣的。
在該剎那,王旭之像煞當初新婚時的王旭之,那正是清詞一生人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王旭之說下去:「我創業,她守業,不知多好。」
雲照不由得回頭笑,「姐姐本來就能幹。」
沒想到王旭之會認錯,「是我沒給她發揮的機會吧,是我不對,現在我已全無記憶,不得不叫她挑大樑,我連公司同什麼人有聯絡都不記得了。」
清詞說:「待你好些便回公司來,我一一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