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強不作聲。
他澈頭澈尾被人利用了。
整個徐思薇事件是個圈套。
那天在酒店,他們專程等他去拍那輯照片。
怎麼知道李少強會在該郊區酒店出入?那還不容易,雇一個私家偵探即行。
徐思薇知道正面慣性宣傳已經達不到效果,故此利用一個娛樂記者的好奇心及職業上的缺憾來做成這件新聞。
她先激起他的憤怒,使他有報復心理,怒火之下,不及深思,為什麼新聞會湊巧在等他。
然後,以被害人身份盡量侮辱這個指定的記者,博取同情。
她成功了。
李少強覺得自己真正像只蟲豕。
他躲在家中檢討自己,十天八天沒上過街,心情頹喪,忽然一日起床,思想變得通明,他看透了整件事,搔播頭皮,一笑置之。
接著他去報名攻讀碩士班,整個肩膀都好像輕鬆了。
不知不覺已經工作了七年多,是該暫時告一段落,休養生息,乘機加油充實自己。
他決定淡出娛樂新聞版。
編輯部終於接受他辭職。
他意外的收到徐思薇經理人的電話。
「喝杯茶好嗎?」
「我已退出,別浪費彈藥了。」
「敘敘舊而已。」
「我也被你們利用得夠了。」李少強苦笑。
「李兄,這個功利世界,不是我用你,就是你用我,互相利用最好不過,等到沒有利用價值之際,誰來彩你,李兄此刻因徐思薇緣故聲名大噪,難道沒有好處?待機復出,當非吳下阿蒙矣。」
李少強無言。
「出來喝杯茶吧。」
每個人都像他的師傅,李少強服貼了。
他們約好在某咖啡室等,李少強準時到,等了二十分鐘不見人,剛想去撥電話,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李先生,別來無恙乎。」
一看,有點意外,來人卻是徐思薇。
她今晚淡妝,白毛衣,灰長褲,平底鞋,頭髮束在腦後,李少強停睛一看,不得不承認那是個可人兒。
「呵,怎麼是你。」
「正是我。」
「請坐。」
「李先生,」她拿起咖啡杯,「我敬你。」
「敬我?為什麼敬一個癟三?」
徐思薇一怔,「我從來沒有那樣說過。」
「你不止一次罵我卑鄙。」
「李先生,那不過是在觀眾面前做的一齣戲。」
「我不是演員。」
「偶而幫忙,客串演出,成績斐然。」
「今晚是你約我出來?」
「是。」
李少強站起來,「失陪。」
「李先生,請你坐下來。」
「還有什麼事?」
「我願意接受你的訪問。」
「什麼?」
「我願意接受你的訪問。」
李少強這才知道他沒聽錯,不由得又坐了下來,多麼諷刺,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造成那麼大的誤會,結果,徐思薇願意坐下來接受他的訪問。
徐小姐看著他,「你不是想知道月亮背面的故事嗎?」
李少強想了一會兒,「不,我已不感興趣。」
可是徐思薇著急了,「我一定詳盡和盤托出。」
「請你找別人寫吧。」
「別人哪有你寫得好。」
「算了吧你,」李少強笑,「你的記者朋友多的是,徐小姐,我已轉行。」
「你轉了行?」
「正是,你啟發了我,你看我,好端端一個記者,什麼題目不去寫,偏偏追綜一個女演員的私生活,受到百般刁難,侮辱,最後還被人家利用,徐小姐,世上有許多大事在發生中:波茲尼亞戰火不停,索馬利亞饑荒並無太大改進,資料衛星已去到冥王星……我為何堅持做這樣無聊的訪問?你的財富從何而來,關公眾什麼事?徐小姐,你找別人吧。」
「可是,你最瞭解我!」
什麼。
李少強笑得眼淚都流下來,「徐思薇,我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最瞭解自己。」
徐思薇十分尷尬。
李少強喝乾了杯裡的咖啡,「沒想到我也有自尊心吧,不,我對訪問演員沒有偏見,大家平起平坐,心平氣和地做一個訪問,必定精彩,我有許多演員朋友,他們都不端架子,他們當記者是朋友,徐思薇,你,你是害群之馬。」
他說完了,掏出鈔票,放桌子上,離去。
不,他並無痛快的感覺,他只覺得無奈。
是他自己不好,降格到這種地步去追求一段訪問。
李少強在路上躑躅。
等到他不要寫這段訪問了,她卻倒過頭來求他。
演藝界沒有娛記如何生存?但是若干氣焰高漲的明星竟把話倒過來說,能不令人感慨萬千。
正要過馬路,李少強聽見身後有人說:「我十五歲就出來工作了:「
他大奇,轉過頭去,只見徐思薇與經理人站在他身後。
李少強駭笑,「大明星,你有無搞錯,你纏著我幹什麼?」
經理人說:「老李,幫個忙。」
「笑話,」李少強拱手求饒,「我怎麼幫你們忙?我已退出這個行業,打明日起,我的專訪將包括本市醫療設施嚴重不足及老人問題需要救亡等,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少強叫了部計程車忽忽離開是非之地。
回到家,他一聲不響埋頭大睡。
過了兩日,打開某報娛樂新聞版,突然看到一則小小啟事。
「我徐思薇從前對李少強君的諸多意見純屬誤會,特此致歉。」
李少強放下報紙,這無異又是另一套宣傳手法。
老編的電話跟著來了,「老李,你若不追這條新聞,你就是個白癡,我把你薪水加倍,請你回巢,老李,你那口氣到此刻也該消了。」
李少強不語。
「老李,我給你三分鐘考慮。」
李少強呆呆看著窗外。
三分鐘後,電話又來了,李少強取起話筒便問:「加倍?」
「是,加倍,閒時還撥篇幅讓你寫本市青少年與毒品問題,好不好?」
「為何這樣客氣?」
「因為你此刻已是本市至紅的娛記。」
「我半小時後上班。」
老編鬆口氣放下電話。
是,一點也不錯,這是一個互相利用的社會。
傍晚,徐思薇特地到雜誌社來,與名記者李少強合照,握手言歡,冰釋誤會。
她的訪問,由李少強執筆,將於下期刊出。
「我將源源本本,把往事和盤托出。」
「你同某小生的事會不會解釋一下?」
「會,請閱訪問。」
李少強不禁飄飄然。
待徐思薇走了之後,老編洋洋得意地教訓諸同事:「看到沒有?聰明女對聰明仔,不分勝負,各有得益。」
同事們只得唯唯喏喏,各自去進行該天工作。
李少強攤開稿紙,開始寫他的訪問稿。
怎麼又回來重操故業?不是說要退出去讀碩士班嗎?
他笑了。
手段比手段,機智鬥機智,人生路走得久了,誰還同誰講真話論真情意。
李少強捏著一把汗,這次,真是險勝。
一千五百日後
王儉持睜開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他嘗試移動雙手,忽然聽到一具儀器密切的警號聲嘟嘟嘟地響起來,一定由他的手所引發。
接著有人走進來,「醒了,病人醒了。」
王儉持掙扎。
有人輕輕按住他,「不要動,我是陳醫生,」有電筒的光芒集中在他的眼前,醫生在照他的瞳孔,「你終於醒來了。」
王儉持本能地閉上雙目。
「能說話嗎?」
王儉持聲線沙啞,「我為什麼在醫院裡。」
「你為什麼在醫院裡?」醫生像是聽到一個最不易解答的問題,「據我所知,你在這裡已經躺了三年多,你是本院昏迷時間最長的病人。」
王儉持呆住了,他喉嚨發出嘎嘎的聲音來,頹然倒在枕上。
接看醫生與看護與他做一連串的測試,他均一言不發,三年了,他竟躺在這裡一千五百多個日子。
看護年輕而秀麗,笑容可掬,「需要什麼,儘管對我說。」
「告訴我,」王儉持問:「我因何入院?」
「你不記得了?」
「請你提點。」
「你在家做木工,電鋸的插頭沒正式接駁好,接觸到金屬,你觸電昏迷。」
王儉持想起來了。
那不是他的家,那是美寬的家。
美寬!他的親密女朋友。
他認為美寬的新居少了一張屏風,由他幫她設計,於是在小小露台上開工。
他記起來,屏風已做了一半,他這個藝術系學生正洋洋得意,就在那個上午,他的電鋸誤搭在鐵欄杆上,他只覺得渾身一震,就失去知覺。
「那,那只是昨天的事!」
「不,王先生,三年已經過去。」
「美寬,我要去找美寬。」
「王先生,你如有電話號碼,我大可幫你聯絡,你此刻不便走動。」
王儉持立刻報上號碼:「施美寬,六○四二一三一。」
「我盡快幫你去打。」
「還有,公司是九二二一八八八。」
王儉持鬆口氣。
幸虧父母早已故世,不然的話,他們不知多麼傷心。
此刻,他心裡只有美寬一人。
半晌,看護回來了。
「怎麼樣?」
「家裡號碼不對,接電話的人說是間教會。」
王儉持焦急萬分,「公司呢?」
「施美寬兩年前經已離職。」
「什麼!」
「王先生,別擔心,先處理身體再說,你要經過一連串嚴格的物理治療方能出院,本市那麼小,找一個人並不難,明查暗訪,你一定會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