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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我忽然看到我們剛搬進來的情形。

  匆匆的買傢俱,換窗簾,漆牆壁。如今,如今這個家散開來了。

  我滾熨的眼淚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絞,留下腰來。

  怎麼能夠想像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說變就變了。

  我們在這間屋子裡曾經享受過多少快樂,怎麼樣兩人趕著下班,出租車停在紅燈前都會咒詛。因為想早三分鐘回來見對方的面。

  滿以為我們會相愛到白頭。

  我茫然的揩乾眼淚。

  門鈴響起來,女仍去開門,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齊,大熱天還是一套套的實絲,淺色衣服配棕色皮膚。

  我的頭痛似乎止一點,燃起一枝煙,問她:「你們家的遊艇已經出過海了吧?」

  「唔,」她應道:「你的氣色倒還好,你母親擔心得什麼似的。」

  「她專門擔心小事,衣服穿足沒有,出門帑鎖匙沒有,擔心並不見得會造福人團。」我平靜的說:「表姐,你真幸福,你母親才四十多歲。」

  「四十九。你母親呢?」她問:「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頭。

  「別太擔心,失去一個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見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會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會明白的。」我搖頭。

  「我不明白?」她問:「我自已前年才離婚。」

  我走到沙發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陽光有多好嗎?」她問。

  「與我無關。」我說。

  「俊東不值得你這樣,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長了三隻眼睛。」

  我點點頭,「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們到沙田酒店去。喂,記得嗎?當年我們在碧瑤跳完舞,大家出發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著頭,微笑了。「是,那時侯艾蓮黎特初在沙田唱,記得嗎?杜麗莎還恐怕是個孩子呢,她父親有樂隊在那兒。」

  「約會我們的男孩子質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車:後來大家都到外國唸書去了。」

  「你們去了,」我說:「我沒有。」我打個呵欠。

  「星期天,我們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過鎮靜劑,不能走動,我想睡一覺,女傭換好床鋪我就睡。」我說:「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說:「怎麼又睡。」

  「是的,夢裡日月長,我喜歡睡。」我說:「對不起。」

  她聳聳肩,「我不想勉強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門。

  女傭說:「太太,我都做好了,雜貨店送來的東西全放好,我後天再來。」

  「好好,」我說:「走吧。」

  關上門。統統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那情形跟小學時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獨個兒羞恥又憤辱地留下來,對著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師。

  我能扼死俊東嗎?殺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這樣做總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樂的,他與他的情人。

  我記得我是如何認識俊東的。

  十九歲那年,在跑馬地上班,午膳後無聊,逛街,女同事都鑽到化妝品店、時裝店,我喜歡附近一間車行,他們代理林行基尼與瑪薩拉蒂。我常常啃一隻蘋果,立在車窗門口看,一站站好久。

  當時模特兒徐姿很紅,她開一部瑪薩拉蒂「苗拉」型,玫瑰紅的。有錢要會花,不花有什麼用。她叫人羨慕。

  十九歲的世界充補希望,總有一個瑪薩拉蒂王子來故我出堡壘吧。誰還希罕白馬黑馬,真是的。

  可是出現的只是俊東。

  他說說:「我開不起林寶基尼,我只有一輛福土威根。」

  他廿四,剛自香港大學出來,念建築,在政府做事,我覺得他很有趣很可愛,可是沒想到會跟他結婚。

  他說:「每次我開車回家吃飯,總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那間車行前面。全神頁注地吃一個蘋果,白襯衫白裙子。一日復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設法勾搭她。」

  他買了一小束藍色康乃馨,走上來,遞給我,他說:「我開不起林寶基尼,我只有一輛福土威根。」

  我最後嫁了他。

  我們走了兩年,結婚三年,今年我廿四歲多一點。

  我們有這層房子,他父親送的結婚禮物,銀行有數萬元現款,是儲蓄。手上小小的方欽是他母親送的紀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麼也沒送,有,一大堆牢騷。

  我告訴母親: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媽媽的女兒。婚後我幾乎正式脫離自己的家,毫無損失。

  我與俊東沒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們告訴我,俊東有女朋友。

  下班他開始遲回家,我坐在沙發上等他,一等好幾個鐘頭。我想過吵架,不外只有一個後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過出去找別的朋友,我約會過幾個男人。

  他們都乏味,即使在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與這種人躺在床上。

  一個男孩子帶我上他的公寓,遂樣裝修介紹,冷氣機多少錢,壁櫥很名實,飯桌在哪裡買,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傢俱,彷彿已是他畢生的心血成就,彷彿誰能覺得在那個小廚房煮二一餐的機會,便算一種殊榮,我頓時倒足胃口。

  還是登樣入家出來的孩子呢,美國大學畢業生。俊東勝過這些人多多,難怪結過婚還如此吃香。然後我與一個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瞭解他的緣故,常在外頭喝酒,很溫文和藹。大概是苦出身,一雙手很粗,十個指甲有點霉灰,這還不要緊。他戴一隻手錶,勞力士金蠔,表帶卻是香港做來充的。我最討厭這樣,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別省那條原裝金錶帶,俊東有一隻這種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帶上當掛表。

  什麼都是俊東。

  誰都不及俊東。

  我根本提不起興趣跟別人出去。

  還有這位年輕的醫生,介紹認識之後,卻沒有約會,偶而見面,一直很禮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證明當年俊東對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氣來逼我說話。

  如今有資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東不算什麼:但這個世界-一切都比較性的,我拿誰來比俊東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後他住在哪裡?跟誰共渡良宵?我憫悵地明白我們之間已經完畢。法文中的FINIS,結束。

  把雙人床換了單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沒有人聽。我的生命也隨著枯萎。

  我必須要勇敢地面對現實,天天上班不動聲色,回家對著電視喝酒吃藥,流淚沉思,我不限俊東,我只是刻骨銘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邊。

  他不會知道,永不。

  我拉開被子睡覺,不是不後悔沒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麼關係呢,出去走走,抬頭看天空,我們大家只活那麼一剎那,轉眼成空,轉眼天明。

  扭開無線電。

  是那首舊歌「綠袖子。」

  「可歎我愛汝虧欠我

  如此拋棄我太無禮

  而我愛汝如此良久

  歡娛因汝作我伴」

  這歌是莎士比亞時期的,起碼四百多年。

  我現在的時間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藥瓶子服食兩粒。他們說就是這樣致命的,睡不著多吃兩粒,再睡不著又多吃兩粒,然後再也醒不過來。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會死。

  這該死的頭痛,阿司匹林在什麼地方。

  終於限期到臨,他前夜回來,很鎮靜的,他說:「我要辦離婚。」

  我抬起頭,也非常鎮靜的問:「為什麼?」

  「我不再愛你了。」他說。

  「呵,」我記得我說:「多謝你,換了別人,未必會這麼坦白,他們總把一干個一萬個罪名加諸

  對方身上,以便證實他們不是負心人。」

  「我很抱歉。」他說。

  我點點頭。我說:「我想為免使你痛苦為難,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這是對的,」他說:「屋子送你,不是補償,只是……:讓你方便點,尋房子好難。」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來,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鋪著簇新的床單,不可以弄得一團糟,我掙扎到洗手

  間,伏在洗臉盤上,一張口,吐出來的是血。

  我驚駭地看著四濺的血液,老天,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是一陣昏眩。

  我需要幫助,俊東。血自胃間喉頭湧出,我閉不上口。

  我爬到電話處,拿起聽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還在那兒。

  它的秘書來聽實話,我說:「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時侯失去的知覺。

  我在醫院中醒來。

  俊東坐在我身邊。

  我看著他的險。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虛弱的表示。

  我說:「我不是自殺,我……」

  他轉過頭來,打斷我:「是胃出血。酒,過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藥。」他用這種平和但沒有情感的聲音。

  他對我的愛已經死了,我的眼淚流出來,但是強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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