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去,咱們也不提這事了,那隻手袋始終在我抽屜裡。
終於有一天,有個親戚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她幾乎是令我一見鍾情的一個畫家,作品頗有點名氣,她有一頭短而天然捲曲的頭髮,迷人的神情在一個淡淡的笑容裡,她開自己的跑車,常常一身米白色的衣服,很瘦,並不偽裝她的胸脯,腿長而細,足趾是纖細的。我最喜歡她潔淨的皮膚,臉上洗得幹幹淨掙,只薄薄抹上一點油,真的半點化妝也沒有,臉型是扁扁的,這麼有特別味道,這年頭美女太多了,太美太假的下巴,太美太深的眼睛,太美太高的鼻子,都來自同一個美容院,所以偶然見到一張純真的臉,我的媽,開心得我跳起來。
是呀,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平等的——真的平等嗎?大學教授的遺傳跟小工的遺傳細胞一樣?但是後天環境的影晌是這麼大,居移體,養移氣,星加坡舞廳出來的女孩子再善良也不是我的對象。我好色,我好的色不是在肉上頭,大胸脯對我來說並不怎麼稀奇,我喜歡一個女人的氣派與雍容。她是我看中的女人。
我約過她幾次。她準時,她脾氣並不好,但是她容忍得極佳,她幾乎無所不曉,貝殼的種類她懂得十餘種,又集英國自一九六五年開始發行的每一種郵票,她是奇妙的女子,百分之一百的美麗。
我很明顯的開始追求她,我一有空便約會她。她的工作繁忙,她在一家建築公司任要職。
我會問:「工作辛苦嗎?」
她微笑,「辛苦倒是不怕,然而一個單身女子在外頭多多少少得受點氣。有時候難免想嫁人。」
「嫁人似乎是解決一切煩惱的答案,真嫁了之後,才發覺煩惱剛開始。」
她說話就是這麼有趣。
我問:「在你畫畫的時候,想得很多?」
「嗯。想怎麼嫁了人可以享福,就不必畫畫了。老實說,嫁掉之後還得洗衣服煮飯的,我不幹。」她朝我笑一笑,「場面做大了,甚麼都自己賺得到。這些年來,我賺得最多的是寂寞,真可怕。」可是她仰頭笑了起來,牙齒如編貝一般。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那才是百看不厭的,她讀那麼多的書,時間不知道哪裡抽出來的,像紅樓三國水滸那是不用說了,連白先勇張愛玲,國家地理雜誌新聞週刊時裝雜誌都全部包銷,家裡上下下都是書本。
她說:「那是因為我不搓麻將。香港人如果全體放棄打麻將三個月,那種人力可以蓋另外一座萬里長城,然而萬里長城還有什麼用呢?所以大家還是搓麻將吧。」
她的歪理真是好笑的,但是笑後也覺得是事實。
她非常成熟,與她說話是一種享受。
我是怎麼認識她的?
對了。
一個表弟的婚禮,在禮拜堂舉行,她坐在我前面,我坐她後面的一排,她的後頸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只看到她捲曲的短髮,耳朵長得那麼秀氣,我曉得女孩子勇敢,喜歡穿耳洞,但是每雙耳朵穿兩個洞,一共戴四副耳環就顯得有點怪怪的了。她偏偏就那樣。
她偶然轉過頭來笑,我馬上愛上她了。她的氣派是無法遮掩的,於是我立刻叫人介紹,人塚說:「唐,這是安琪。」我馬上抄下了電話號碼。
是的,是這麼樣開頭的。
我不會忘記她回頭的那一笑,那麼瀟灑,她戴著一頂小草帽,帽子一層網,都是米色的,我見過含情脈脈的笑,豪爽的笑,溫柔的笑,但是最吸引我的,卻是這一種不在乎的、微帶輕佻的笑。
婚禮完畢後,她向新郎新娘道別,那日下微雨,她的一雙米色皮鞋濺滿了泥斑,她不在乎,照樣往水裡踩,看都不看,開車走了。
我能夠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過來走過去,我只是涼涼地看著,微笑也沒有一個。那種平凡的漂亮,地縫裡掃一掃一大堆的漂亮,家裡面開雜貨店式的漂亮有用嗎?我的妻子是要與我過一輩子的,我怎麼可以冒險亂娶一個?我太愛自己了,我甚至不肯亂交女朋友,憑什麼這些女人以為自己有天賦的本錢就可以從街頭睡到街尾?
女人有時完全是水準問題。安琪的水準那是沒話講的,能夠看懂她的人還沒幾個。多數人會計較她穿得素,她看太多的書,她太驕傲。是的,她與人群相處得不好,但是那些人群怎麼比得上她!怎麼會明白她,她根本沒有損失。
她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不一樣,何必要勉強她?只要我們兩個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那已經足夠了,世界只需要兩個人共組,人越多越亂,把雙方父母兄弟姐妹親友方算進去,大家也別結婚了。
安琪與我一樣,有點目中無人。
目中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呢?傳統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
安琪每天早上起來,面對一個令她痛苦的世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她無法適應,卻勉強著她自己去適應,粗心的人們在她身邊晃來晃去。
她說:「這是一個鋼鐵水泥的世界,我落後了,我還活在象牙塔裡,不肯接受現實,是我該死。」
這麼多粗心的人。
她說:「我不是沒有好處的,我的好處很多,只是人們看不到,他們看不到。
她曾寫信給很多朋友,朋友們都是那麼粗心,把信看完,扔了,於是她以後也不寫信。她失望是那麼大那麼多,說不完說不盡的,所以笑中有種無可奈何的味道,從來不是真誠的笑。
她沒有男朋友。請吃飯看電影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可是沒有固定的、對她負責任的男朋友。
那一天我約她去音樂會,她來了,穿黑色的紗裙,珍珠耳環;她是那麼美麗,令我心折,她手中拿著一隻手袋,小小的,抓緊在手中。
我伸手過去歡迎她,她笑,「唐,你真多禮。」
我笑,她的手一鬆,那隻手袋掉在地下,我連忙為她拾起,在手中一看,卻已呆住了,為什麼如此熟悉.金屬網織的,小巧的,放在手中冷冷的。
我抬起頭來看安琪。
安琪還在笑,「對不起,我就是這樣,亂掉東西。」
「哪裡。」我一邊說一邊把手袋還給她。
用這種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我怎麼可以這樣多心?這是隨街可以買到的東西,沒什麼稀奇,雖然是這麼湊巧。
坐在劇院裡,我的心思始終在那隻手袋上,她沒有當眾撲粉的習慣,她一直抓著那隻手袋。但是她有掉手袋的習慣,會不會那個粉盒的鏡子就是這樣打破的?
我怎麼能夠問她:你是用藍金牌的粉嗎?
我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我注視著她的臉,她這張與眾不同的臉,清秀的,稚氣的,可愛的,完全天然的,她的談吐是這麼奇怪,有時候甚至是這麼高雅,她會是那種女人嗎?不不,我的聯想力太豐富太豐富了,只是為了一隻手袋,可能嗎?
但是我無法平靜下來。
如果她掉了只同樣的,她會不會再去重買一隻?那隻手袋裡有一隻鎖匙圈,上面一個C字。
她叫安琪,她姓辜,不可能是個C字。
「安琪——一]
「什麼?」她轉過頭來。
我想問:你可有掉過一個類似的手袋?但我問不出。
她嫣然微笑,「唐,有時候你就是有這種傻勁。」
「我傻什麼?」
「叫了我的名字,常常沒有下文。」她說。
「借支筆給我,我想記一記這劇中人的名字。」我說。
她毫不懷疑地打開手袋。取出筆給我,一校都彭金筆,鑲紫紅邊的。
我一邊用筆記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你抽煙嗎?」我問。
「抽的,但是不在公眾場所。太多的女人在公眾場所抽煙,以示瀟灑,所以我只好罷抽。」她微笑。
她算是把我當作一個熟絡的好朋友了,說話的語氣這麼親暱而坦誠。
「你用的是都彭打火機?」我問。
「是呀,一套買的。」她說。
我把筆還給她。我明白了。
那隻小小的手袋一整套名貴的東西,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的心如掉進冰窖裡去似的。為什麼是她?她真的不像是那種人。
我還要證實,我問:「你抽銀星香煙?」
「不了,以前用銀色打火機的時候抽銀星,現在用都彭,抽莫亞。」
「你掉了你的打火機——?」
「常掉,我極之不小心,終於有一天會把頭也掉了。」她微笑。
「你扔掉過整個手袋嗎?」我顫抖的問。
「咦?」安琪注視著我,她覺得奇怪了。
我們後座的外國人煩了,「噓」的一聲,表示我們不該在戲劇上演的時候,大庭廣眾之間交頭接耳。
我拉起安琪,「我們走吧。」
她溫柔而鎮靜的問:「為什麼?」
「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走了。
離開了劇院,我經冷風一吹,頭腦忽然清醒起來。如果我愛她,何必計較她的過去?即使她一時寂寞,即使她一時需要,無論如何,她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