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
「轉校。」我說:「越快越好,我無法忍受與周丹薇同校。」
「你會失掉分數。」他說。
「失掉頭都不理了,」我說:「難道我還沒有失去父親嗎?」
「你們並不同系,又不同級,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哥哥說:「何必因為這個影響你的學業?早點畢業出來獨立,早點可以脫離父親。」
「我並不想脫離他,他養我出來,就得對我負責到底,我才不會放過他!」
「這句話聽來耳熟,」哥哥說:「媽媽常說的。」
我笑不出來。
我說:「哥哥,你不會跟周丹薇繼續來往了吧?」
他說:「不會。」
「你知道就好。」我說:「你想想這事情多離譜——爸跟她姊姊,你跟她!」
「不會的。」
「媽媽已經夠傷心了,你不可再輕舉妄動。」我說。
這件事,在我心中良久,我終於把丹薇約了出來。
她見到我怯怯地,不敢出聲。
我氣苦,忽然鼻子一酸,流下眼淚,我說:「如果我不喜歡你,丹薇,我不會生氣。」
「我知道對不起你們。」她低頭也落淚,「全是我姊姊不好,逼著姊夫要他給我最好的待遇,跟他子女一樣的教育,我根本做夢也沒想過。」
「你現在預備怎麼做?」我責問她:「你知道哥哥對你——為什麼不早把真相告訴他?」
她眼淚急急的流,「我不敢,我對他有感情,我怕他離開我。」
「現在什麼都完了。」我說:「你真異想天開,我不信你還希望哥哥娶你。」
丹薇淚流滿面的抬起頭來,「如果他愛我,有什麼不可?你們看不起我,不外是因為我姊姊的關係,你們根本不給窮人一個機會。」
我喝問:「你還不認錯?」
她反問:「我什麼地方錯了,你們不容分辨,早已把我打入狐狸精類,我並不是那樣的人。」
「不論你是哪一種人,現在你必需退出遠離我哥哥。」我堅決的說。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你——你應當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賤人?我不配?除了你哥哥之外,誰也沒資格說我不配,如果他要我,你們之間,沒有一個人阻止得了。」
「他不會要你的!」我說。
「我要親身聽見他親口告訴我,才會相信。」
「你這個人,」我的心又軟下來,「你真的愛上了他?」
「他是唯一待我以誠的男人。」丹薇說。
「我父親也待你不錯。」我說。
「你父親待我好,是因為我姊姊的身體。」她說得很明白,「他得到他要的,姊姊也得到她要的一切,是一項簡單的交易。」
「丹薇,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你多保重。」我說。
我沒有就在香港,賭氣之下,我匆匆回到美國,考慮周詳之後,我轉了校。
經過一番忙碌,我心裡卻舒服得多,花把勁買安寧,還是值得的。
我要離他們遠遠的,這班瘋子。
自三藩市到紐約,不要說別的,光是嚴冬就得受折磨,過了年,母親說哥哥仍然與丹薇在一起。
老實說,頭一個起來反對的人是我。但現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如果丹薇與哥哥,真正相愛,倒也是佳話,兩個背景與出生完全不同的人——排除患難在一起。
母親要趕到美國來與哥哥開家庭會議,我反應冷淡,但是父親也跟著來,我就覺得詫異,他們兩個人,隔了廿餘年冷戰熱戰,現在忽然聯合起來對付丹薇這個外敵。
他倆先到紐約。
父親說:「你媽媽已經答應離婚,可是我們不能讓丹薇與你哥哥這樣下去。」
我問:「你跟她姊妹是可以,哥哥跟她就不行,我想不通這件事。」
媽媽急:「你爸爸都是老頭子了,但你哥哥能有多大?他前途要緊。」
我冷冷地:「丹薇是大學生又不是舞女,跟大哥前途有什麼關係。」
「你這孩子,你到底幫誰?」
「幫理不幫親。」我說。
他們跑到加州去找哥哥。
更好笑的是,連丹薇的姊姊都趕到了。
我很想見見這個叫周萍姬的女人,因此到三藩市湊熱鬧。
她是個尤物。
她跟丹薇是完全不同的。
她非常年輕,與丹薇相差無幾,她美艷、粗俗、巴辣、嘈吵。
但她是這樣具剌激性。
她要把丹薇帶回香港。
理由:「我一個人賣與你們家已經夠了,天下這麼多男人,難道只有你們家的才算好?」
每個人都反對哥哥與丹薇一起。
周萍姬瞼上化著濃艷的妝,不停抽煙,腳上穿著三寸多細跟黑色的涼皮高跟鞋,皮大衣,窄毛衣。
一身打扮表現了她的身份。
她沙啞的聲音,誇張的手勢,把丹薇逼得沒站的地方。
但是丹薇不肯回香港。
她說:「我要留在美國直等到畢業。」
周萍姬當眾摑打她妹妹。
哥哥挺身而出保護丹薇。
鬧得不亦樂乎。
我歎氣,好好一家人就叫這兩姊妹搞得頭崩額裂。
事情一直沒結果。
哥哥與丹薇兩人堅決不分開。
結果周萍姬跟媽媽來開談判。
她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我離開你丈夫,你們會不會並善待丹薇?」
我們嚇了一跳。
媽媽瞪著她。
「為了丹薇,我決定離開他。」她長長的噴出一口煙。
母親大喜過望,馬上向我使一個眼色。
她問:「你有什個保證?」
周萍姬冷笑一聲:「我還沒有向你拿保證呢,你倒問我?你們如果待丹薇有什麼不對勁,我給你們鬧個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們家祖宗三代,不見得上輩子欠了你們什麼,說話公平點,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戀愛,將來白頭偕老,與咱們無關,無疾而終,亦與咱們無關,你鬧什麼屁?」
周萍姬給我搶白得臉色大變。
媽媽卻急急與她開條件,「你保證離我丈夫?」
我說:「媽,她離開你丈夫有什麼用?天下還有一百萬個周萍姬,你明白嗎?問題出在你丈夫身上——」
媽說:「你懂什麼?快走開讓我跟周小姐好好說話。」
我賭氣走到街上去。
我並不懷疑周萍姬的諾言,她說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親打算採取個別擊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敗了,再設法應付周丹薇。
污煙瘴氣。
我不要跟他們再鬧下去。
哥哥為什麼不帶著丹薇走得遠遠的?爸爸並不敢虧待這唯一的兒子。
我跟哥哥通電話。
哥哥說:「我決定先完成課程,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從前,我很清醒。如果沒有這張文憑,我與丹薇哪兒都不必去,最起碼先做好學士。」
「你還要兩年才畢業呢,你們等得了兩年?」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得好。」我說:「你們已得到我的支持。」
「謝謝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紐約來?」
「我們在加州很妥當,不用搬,現在丹薇正跟她姊姊開談判。」
「有結果嗎?」
「丹薇不肯退縮。」
「她姊姊基於什麼原因要丹薇與你脫離關係?」
「我不知道,歡場女子的自卑感,她認為丹薇與我沒有幸福。」
「丹薇離開你會有幸福嗎?」我問。
「正是,但沒有人把這點告訴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來。
她說:「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說:「我不是她的朋友,我們兩人的興趣並不相投。」
「我決定犧牲到底,退出你們家庭。」她說。
「你已經說過了,」我說:「顯得你很有誠意。」
「我決定嫁人,」她說:「你母親會信任我。」
「我母親不是好人,」我提醒她,「與她做買賣很冒險。」
周萍姬笑起來,端詳我良久,「你真是個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結婚了。
母親鬆下一口氣,鬧了近年的家庭糾紛,總算完美解決。
父親回到她身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不過父親頗有牢騷。
他說:「我是上了當的老瘟生,萍姬外頭根本有人,不然怎麼能夠說嫁就嫁?她在我這裡賺夠了,乘機脫身。」
我覺得周萍姬非常聰明,太懂得利用機會,更難得的是她年紀還非常的輕。
媽媽說:「我們家中不能有這樣的媳婦!」
她一生偉大的事業,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設法排斥掉,精力無窮的樣子——不然她的日子怎麼過呢?
我這一年的功課險不及格,而哥哥卻以優異勝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見丹薇,她比以前坦誠得多了,話很多。
她說:「你是第一個警告我不得與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現在卻是唯一同情我倆的人。」
我不表示什麼。
她說:「你看我這一生,自小沒有父母,跟著姊姊過活,姊姊是個舞女……這是我唯一過正常生活的機會,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會令他失望,我一定會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們高興。
在這兩年當中,母親想盡法子遊說哥哥離開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彷彿已與她脫離了母子關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