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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亦舒

  我接過電話,是何文惠。我馬上說:「你自己跟美莉說吧。」

  美莉呆呆的接過話筒,聽著聽著,忽然尖叫一聲,扔掉電話,她號啕大哭起來,她衝到房間裡去。

  我把電話放好,到廚房做一件三文治吃。

  一會兒看見美莉急步走出來,我拉住她,「你往哪兒去?」

  「我去與他理論!」她嘶聲地。

  」坐下來。」我命令她。

  「我要去與他說個分明——」

  我大喝一聲,「你給我坐下。」

  她坐在我面前。

  我問她,「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我只不過要問他,為什麼不要我了……」

  「不能問!」我拍著桌子,「沒有他你一樣要活下去,你要活得更好,你要爭氣。」

  「我……」美莉說:「我要見見那個女人。」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說:「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

  我倒了一杯白開水,逼她吞下兩粒鎮靜劑,「去睡吧。」我說。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嗚咽著。

  「……也許只是惡夢。」她說。

  「不會的,不會是惡夢,這是事實,你必需要接受這個事實。美莉,相信我,你不會死的。」

  她的頭埋在枕頭裡,只是哭。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聽。

  是何文惠,我說:「你老婆情況不妙,你來看看她好不好?」

  何說:「我不會改變心意的,再見反而不好,我已經通知她娘家的人去接她回去,你放心,人家的車子開出來,好幾輛平治與勞斯萊斯。」

  「話不是這麼說。」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知道你們都對我不滿。」他說:「我——」

  「你不來算了!」我掛了電話。

  不一陣,美莉的家人來了,她的母親拉著女兒心肝肉的呼叫,她嫂子說:「當初我一眼看就不喜歡他,奸相。」

  我一個人呆呆的坐著喝啤酒。

  美莉總算抹乾眼淚,鎮靜下來。

  做娘的說:「不要緊,回來住吧,媽媽隨便你住到幾時。」

  美莉說:「不必,我在這裡住很好。」

  「你怎麼可以打擾朋友呢?」嫂子說。

  我說:「我不介意。」

  美莉說:「找到房子我會搬出去。」

  「告幾天假吧。」她媽媽說:「休息數天。」

  美莉說:「不用,我會活得很好,比從前更好,現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工作。」

  我聽了這話很高興,美莉的確要學習堅強。

  她的家人離去以後,我與她坐下來細細商量,決定兩個人分擔一切開銷,合住一層公寓,彼此有個照應,我們並且打算用一個傭人,收拾地方與洗熨,做一頓晚餐。

  美莉在開頭的幾個月吃得很多,眼睛看著電視,嘴巴不斷的吃薯條、蝦片、牛肉乾,一頓飯吃三碗。

  有時把女兒接了來還一起吃冰淇淋、蛋糕與糖果。

  我也陪著她長肉,我們買來健身器減肥,她買了全套新的冬季衣裳。

  我從來沒有見過更漂亮的衣裳:恩加路與右萊之的呢裙子,狄奧的大衣、聖羅蘭斗篷、卡珊拉的靴子,一整套一整套的咖啡、米色、灰,加今年流行的深紫、藍色。

  我驚歎地:「美莉,你花了一整個寶藏在這些衣服上。」

  「難道我不應該穿嗎,多少年來我喜歡穿而不敢穿,因為我怕文惠怪我浪費,現在至少我有這個自由。」

  她又買了靈格風唱片回來聽,學法文。

  每週日一三五她在法國文化協會上課,星期二學插花,星期四柔道。

  她有的是錢,但凡金錢可以買得到的,她都不愁。

  漸漸美莉的談吐幽默起來,很懂得挖苦她自己、風趣、活潑,以前她總嫌瘦,最近胖了很多,豐滿之後,益發漂亮。

  牢騷還是有的:「……做人家做夢似的,這幾年的婚姻生活,真把我害慘了,坐在家中為丈夫為兒女,耗心耗力不說,把一切時間都奉獻出來,完了大夫嫌我老土。一個人有幾雙手呢?現在好了,我學我自己愛學的。」

  我說:「你變了,你現在很美麗。人們離了婚之後都會變得很美。」

  「以前呢?」美莉問。

  「以前像怨婦,老長不大,一天到晚盯住老公,防他去見別的女人,不可愛。」

  「真的?」美莉問。

  「緊張兮兮的走到那裡都打電話給何文惠,彷彿沒他你就不會呼吸似的,現在進步多了。」我說。

  「但是,我仍然愛他,想他。」

  「放在心中吧,成年人的感情不應太過流露,你要學習保護自己。」

  「我要學習的很多,痛苦是我已經中年了。」美莉說。

  我歎口氣,「你的生命長著呢,有得捱了。」

  「我的將來怎麼樣?會不會有所改變?」

  「我不知道,」我說:「美莉,我不是賽神仙算命。」

  「算命!我知道了,陪我去算命!」她說。

  我既好氣又好笑,「富燒香,窮算命,我還沒算,你算個屁。」

  「我請你算。」她說。

  「我才不稀罕!」我說:「我不想做這種無知識的事!」

  「為什麼?」她問。

  「並沒有科學根據。」

  「我們的科學太幼稚,」她說:「很多事情不能解釋。」

  我說:「你會有一個很好的歸宿,因為你現在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不必去算命,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覺得很寂寞。」美莉說。

  「誰不呢?你抬起頭看看這年頭的男女老幼,誰比你快樂,又有誰比你更不快樂?我們都是行屍走內。你覺得沒離婚的時候更高興嗎?天天坐在沙發上垂淚,等候夜歸的丈夫,非人生活。」

  美莉不響。

  漸漸她也有約會。

  這年頭的男人很勢利精明,儘管美莉本人不是出類拔萃的時代女性,可是她娘家的生意近年來相當興隆,雖然只是柴米油鹽的小生意,比不得開銀行造船,可是也很富裕,萬一男人想有進一步的發展,也不致吃虧。

  這年頭的男人最怕吃虧。

  他們不肯降低生活水準,賺六千元的最好娶個六千元薪的妻子,那麼他照樣可以開日本小房車,穿畢挺西裝,他可不肯娶女秘書,拿他的月薪做家用,分薄了他的收入。

  美莉說:「真沒想到外頭現在變成這樣現實。」

  「所以我從來不肯陪人上舞會。那種男人,一年不來一次電話,忽然想在聖誕節約一個出色的舞伴,穿得好、談吐不俗、有點派頭的,就想到我了,原因不外是因為我不會失禮於他,於是他就打電話來,我幹嗎要趁這種熱鬧,去照亮他的生命?」

  「以前我覺得你好孤僻,」美莉說:「現在我明白了。」

  「做女人不小心是不行的,一下子就被男人利用,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吊兒郎當,賺三五千塊錢便想追求明星歌星的大不乏人,討厭。」我說:「美莉,這下子你可有機會大開眼界。」

  「承你貴言。」美莉苦笑。

  美莉的男朋友之中,我仔細看過,也沒有那個是有「可能性」的,嫁人不是簡單的事。

  偶然一日在街上遇到何文惠,他硬把我拉去喝咖啡。

  「幹什麼?」我問他:「要追求我?你省省吧,我對離婚男人一點興趣都沒有,拖兒帶女的,一份月薪要作三份用,贍養費已佔掉一半,免談。」

  他說:「大家老朋友,何必損人。」

  「我講的可是老實話。」我面孔像鐵板一樣。

  「我想問問美莉近況?」他說。

  「更無稽了,若果不好,是否你會與她覆水重修?」我責問:「不見得你會這麼偉大,問來作甚?」

  「她最近如何?」

  「還不賴,謝謝。」我說。

  「聽說漂亮了。」何文惠說。

  我看看他,他也整齊起來,粉白色的維也納襯衫,灰色西裝。人們離婚之後落了單,失去那份安全感,便小心行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為再度復出江湖,不容輕率。

  「你怎麼了,你的春天可還快樂吧?」我問。

  「過得去,沒有想像中的好。」他老老實實的答。

  「你的女朋友吧?」我問。

  「我們仍然在約會。」他答:「我的時間不夠用,要抽空陪女兒,每天上班,還得照顧自己。」

  「活該,」我說:「錢也不夠用,是不是?」

  「實不相瞞,每個女人都喜歡打電話追查丈夫的下落。」他苦笑。

  「你打算再結婚嗎?」我問。

  他搖搖頭,「我的收入不夠兩個家庭開銷,需要詳加考慮。」

  「說來說去,錢作怪耳。」

  他不作聲。

  「美莉開始習慣獨身生活,也不是很開心,但可以適應,她是女人,願意再結婚,只是她的要求比一般未婚女郎還高。」

  「獨身有獨身的好處。」他說:「回到公寓可以舒舒服服的睡覺,不必聽任何人嚕嗦。」

  「說得很是。」我說:「這一份自由使我情願犧牲勞力去博取應得的酬勞,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是一般家庭婦女所不明白的,我既不向人借錢買褸買車,又不想人家替我做媒找到象,我無求於人,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撈什麼好處,是以不必怕任何人,我是一個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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