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叫我為你留下來,我會的,說,快說。」
「我不會。」我說:「免得將來你賴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這裡如何生活?」
「我會設法的。」他說:「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國女子。」
「不是國籍的問題,我與你有流通。」他說。
「哈哈哈!」我笑,「我們才認識三天。」
「不是時間,是投機。」他改正我。
「我否認與你投機。」
「你怕戀愛?」他問。
「我並沒有在戀愛。上帝!你的話真多,看這沙灘多麼美麗,為什麼不看風景?」
我把臉向著人群。女孩子穿著比堅尼,男孩子們向她們討好。被追求永遠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問。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們開車兜上山頂,來。」
他聳聳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來。還是拉住我的手。
我們順彎路上山。
他說:「我可以學,我明天便可以告訴你白流蘇是什麼人。」
我笑笑。有這種必要嗎?
「你會後悔的,心腸這麼硬,你會後悔的。」他笑著詛咒我。
我們到了山頂,沿著那條小路走,走不到一羋,斜陽西下了。我們沒走經那條路。嘉汶米勒彷彿很高興,走到花店買一大束花送我。
「會謝掉的。」我接過說。
他忽然扯過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來。「瘋子!」
「恨你老掃興。」他說。
我們把車開回去的時候開了冷氣,我已累得說不出話來。我需要一個冷水浴。
「不要離開我。」他把頭枕在我肩上,像個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臉,換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說:「放心,我不會非禮你,回了家你就不見了,再也不出來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搖頭,「我不會到別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說。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說:「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國家地理雜誌。他睡著了。他的鬍鬚開始長出來。下巴是青色的。
我坐著正涼快,老闆的女秘書打電話來罵。
我說:「噓!我的情人在睡覺,別太大聲。」
他醒了,轉頭看著我。
我問:「有沒有做夢?」
「別離開我。」他說:「跟我回英國,你既然可以在倫敦念四年書,就可以嫁英國人。」
「為什麼選我。」我問,「為什麼?」
「太難解釋了。」他說:「你坐在怡東大堂那裡賭氣的時候我就說:「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
「誇張。」我笑:「要喝杯什麼?」
「我們出去吃飯。」他拉住我:「夜未央。」
「你要不要洗臉?」我問。
他掏起水胡亂洗一把,用毛巾擦一擦。
我送給他冰淇淋蘇打,他坐下來喝。
「我的家有三間房間,圖畫室很大,有天窗頂光,你會喜歡的。在伊令。我開一部開蓬的紅色福士。」他停了一停,「你穿著的裙子很美——我能吻你嗎?」
我說:「飯店要關門了。」
我們去嘉蒂斯吃了頓晚飯,很豐富。我不肯陪他吃中菜。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倆人都很有歉意。他不會為我留下,我不會為他去英國,不必欺騙對方,沒有可能。以後我們一輩子也見不了面。所以他把好聽的話在一夜間都說盡了。
時代進步,人們的要求不一樣,誰也不肯花三兩年來戀愛,縮成一日是可以的,插曲中的插曲。將黎明時我們在尖沙咀閒遊,公共汽車已開始發動。
他離去的時候近了。在早上七點半的時候,我幾乎愛上了他。
我送他回怡東,與他喝咖啡。有點露滴牡丹開的惆悵。
我們沉默很久,他吻我的唇。
「你會寫信給我?」他問。
我搖搖頭。
「我明白。」他點頭:「我還是感激你的。」
「再見,我要回去睡覺。」我拍拍他的手背。
「謝謝你。」他說:「我送你上車。」
「再見吾愛。」我笑說:「我們在一起很快樂,從來沒有吵過架,是不是?」
他點頭。我們吻別。他會記得我,會,直到八十歲,他會記得有這麼一次,在東方,他戀愛過一天。
離婚之後
美莉跟丈夫吵架,捲了鋪蓋,到我家來住。
她說要離婚,問我有沒有律師。
我叫她去查電話簿黃頁,省得將來兩夫妻和好之後,怪我的不是。
我說,「我不是離婚專家,別忘了我還是獨身女子。
美莉離婚原因是丈夫時常夜歸。
她問我:「他天天在外頭幹什麼?」
我答:「喝酒、聊天、看電影、開會、軋姘頭……可能性很多。」
美莉蒼白著臉:「那麼我怎麼做才好?」
我說:「你不是要離婚嗎?」
「我總盼望他回心轉意。」
我冷笑一聲,「我一向不盼望這種奇跡,很容易頭髮白的。」
「你贊成我離婚?」她問。
「我不知道,美莉,我不能替你回答這種問題。」我坦白的說:「你自己想清楚吧。」
美莉生氣的說:「這年頭要朋友來做什麼呢?」
我笑:「根本就是。你現在才曉得呀?親戚朋友只是吃喝的時候用的。」
美莉哭了。
「回去吧。」我說。
「我不回去受氣!」她哭訴。
「他叫你受什麼氣呢?」我問。
「天天晚上遲回來.又不解釋,平時在家並不說話,不知誰得罪了他似的,幾時到老死?」
我笑,「你開始不瞭解他了。」
「我在嘔氣,你還說這種風涼話!」
我說:「我想他不再愛你了,除了愛情外,你還有什麼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
「我們的女兒小莉。」
「嗯,他喜歡女兒嗎?」我問。
「很喜歡。」
「有希望。」我說:「女兒在什麼地方?」
「在祖母家。」她答。「
「好好的抓緊女兒,不要放鬆。」我說:「你娘家也有一點錢,他在乎不在乎?」
「不在乎。」美莉洩氣,「他一向不喜歡我兄弟,說他們是暴發戶。」
我聳聳肩:「太壞,你嫁了個有志氣的男人,否則你讓令尊送你們到歐洲去一趟,或是替他換一輛新車,馬上又如膠如漆,大可白頭偕老。」
美莉說:「如果他是那樣的人,我當初也不會嫁給他。」
我說:「如果他是那樣的人,你反而幸福。」
美莉嚎啕大哭。
我不是不同情她,不過旁觀者很難發表意見。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日日與我一起去上班,週末快來臨的時候,我忍無可忍,打個電話給她丈夫何文惠。
我說:「把你老婆接回去吧。」
「怎麼,大家老同學,不歡迎她?」
「放你的屁,說的好風涼話,」我罵,「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輩子?做人要有始有終。」
「我要求離婚。」何文惠說。
「不要對我說,你接她回家,親自對她說。」
「我說不出口。」
「為什麼?」我問。
「她不會接受這個事實,你不明白她,她自十七歲之後,沒有長大過。」
我不出聲。
「她肚子裡除了會考時讀熟的功課之外,沒有增添過別的知識。」
「原來你喜歡女學者。」我諷刺他。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何文惠說:「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你應當明白我的心境。為什麼我一定要對牢她一輩子?」
「因為你當初選擇她。」我說。
「我只能活一次,沒有可能跟她再廝守下去。」他說。
「當初呢?」我勃然大怒。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你這話說得容易,可是她現在有什麼機會?她一生人還有什麼樂趣?你們結婚八年,叫她拖著一個六歲大的女兒怎麼過下半輩子?」我用老套的「大義」責備他。
「女兒不必她理。」何文惠說:「歸我,她回娘家去好了,有的是錢多的是勢,不愁寂寞,天天掛八圈麻將,不就過了下半輩子?」
「話不能這麼說。」
「你要我怎麼樣?」他問我:「守住沒有愛情的婚姻?我承認我變了心,我對她不起,可是我必需離去,因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沒有挽回的餘地?」
「沒有。」他說。
「你找到新人了?」
「是?」
「那麼你親自跟她說好了。」
「你能為我說嗎?」
「不可以。」
「OK。」他掛了電話。
晚上我回到家,美莉呆呆地坐在電視機前。
我溫言問她:「沒事做?」
她搖頭,「沒有,不想出去。」
「我陪你吃頓飯吧,我想吃咖喱。」我說:「我們一起去。」
「他不要我了,」美莉拉著我的手,「他連一個電話都不打來。」
「又怎麼樣呢?」我反問:「也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呀。」
「他是我丈夫!」美莉說。
「他也是人呢。」我說:「凡是人都有缺點,凡是人都說謊,都不可靠,多年來你習慣兩個人生活,相依為命,現在剩下你一個人,你自然是會不自在,過一陣子就好了。」
美莉急問:「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我正慌,不知如何開口,電話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