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傑苦笑,「謝什麼?」
「一切。」我轉身就走,不敢再看世傑的表情。
我在電梯裡看表。八點鐘,回家還來得及聽阿良的電話,內心安樂一點。
我們或許可以去散散步,看場電影,天氣涼了,走在路上蠻寫意的。我微笑起來。
戀愛的一天
敏儀的寫字樓莊嚴肅穆,益發給我自卑感。
我把手放在裙子袋裡,看她工作。
她在打電話說英文,彷彿是在討論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麼令一個女子身居要職,發揮她的才能呢?真是令人羨慕的,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放下電話,「喂!做不做翻譯?賺點外快。」
「做,什麼都做。」我說:「多少錢?」
「做一天,他們問應該付多少,他們也不知道。」
「什麼人?」我問:「他們是誰?」
「英國電視電台廣播公司。」她答。
rBBC?」我問。
「是的。」敏儀說:「與我們機構一向有聯絡。」
「好。」我說:「你說找到人了。」
敏儀拿起電話打過去,又說了幾分鐘,隨手把要緊的字句記下來。
「喏,把這張字條拿去,晚上十一點之前打電話給他們聯絡。」
「我明白。」我說:「受人錢財,替人消災。」
然後我與敏儀與朋友出去看戲吃飯。十一點回到家坐在那裡打電話做正經事。
電話撥通了,有一個英國口音的女子說:「哈羅?」
我說:「我是你們要找的翻譯。」
「太好了,我聽敏儀說你要一千元一天?」
「這是公價。」是嗎?我也不知道,當然是這麼開價。
「但是我們的價錢沒有這麼高,我們的預算有限。」
「你們的預算是多少?」現在來「著地還錢」了。
「只能給五百。」好傢伙,殺一半。
「做什麼工作?」我問。
「我們帶了攝影師與錄音師,來拍一點香港的花絮,需要一個翻譯。」
「我明白,徒置區、木屋區、石板街等等。」
她笑:「對不起。」
「我懂得面對現實,這一切的確是存在的現象。」
「請你盡快考慮好吧?我們明天要出發。」
「好。」我考慮了五秒鐘,「殺!」
「太美了,我馬上去通知導演。」她說。
「喂喂喂,我怎麼收費用?」我追問。
你知道,不要以為洋人很守信用。
「我們付現款,明天做完工就付。」她說:「你是陳小姐吧?」
「是,謝謝。」我說:「你盡快通知我。」
我去洗臉洗澡準備上床。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過,不小心整個聽筒滑在浴缸裡,又拾起來。
「喂喂!」那邊問。
「是,小姐。」我用毛巾擦乾聽筒。
「我叫芝兒,我們導演請你明晨八點半到怡東酒店集合。你尺碼是大是小?我們或者可以找一個空位子出來讓你坐。」
英國人就是這樣:或者,可能,也許。
「五尺四寸半,一O四磅,吃飽時一O六。」我答:「是小還是大?」
「那很小,可以可以。」她笑。
我不是不諷刺的說:「謝謝你。」
「你會準時,是不是?」她又問。
「我認為如此。」我用標準英國語氣。
我答應去是因為我無事可做,公司又不開會,本子又沒有開始寫,整個人遊魂似的,時間不是用來賺錢便是用來花錢,為什麼不去一趟?反正咱們這些人,有事沒事也在街上逛個痛快。
那夜我沒睡好,白天鬧鐘響才醒。連忙換上長褲襯衫,化點妝出門。
我真是準時到的,擠在公路車裡差點被窒息而死,計程車又叫不到。
我習慣在早上起床,但不是香港。八個月來並沒有這麼早到達過車站。心中什麼感覺也沒有,太累,腦子又不清醒,沒有思想。
到怡東大堂恰好九時正。不見有英國妞。
到詢問處問,他們說BBC的人就下來。
所以我坐在沙發上等,臉色鐵青地。
隔壁一個老太太在織毛衣。
我痛恨遲到的人。
再隔壁是一個年輕的外國男人,長得很端正,他搭訕地走過來,想開口。
我厲聲說:「不,我沒有洋火,我不知道哪間吧最好,請你勿騷擾我!」
「是陳嗎?」一個女孩子問。
我轉頭,「是」。我說:「芝兒?」
「是。」芝兒是個紅髮棕眼的女孩子,一臉笑容:「這是我們的導演嘉汶。」她指向剛想搭訕的男生。
「哦。」我傻了眼。
嘉汶聳聳肩:「我本來想告訴她的,但是她不相信。」
芝兒莫名其妙:「告訴什麼?」
我歎一口氣:「他本來想告訴我,他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沒給他機會。我以為他是弔膀子的。」
「看。」他笑,「誰說這是一個友善的地方?」
芝兒笑:「有人要喝咖啡嗎?」
「車子在等呢。」嘉汶說:「走吧。」
我問:「到什麼地方?」
「呵,徒置區、木屋區、石板街、紅燈區。」他輕描淡寫地答,朝我眨眨眼。
芝兒在一邊會心的笑。
我早該知道,英國鬼沒有一個是好纏的。
我忽然覺得胃痛。我說,「我要一杯奶茶。」
我們在咖啡座坐下來。大清早,好情調。
我見了紅茶,簡直牛飲。每天早上不是喝一大杯紅茶,我是不會清醒的。
嘉汶看著我。我問:「嘉汶,是你的名字還是姓?」
「嘉汶米勒。J他笑。太陽棕的皮膚,近眼角的小皺紋,每一條都在微笑,他很精神很年輕。
我點點頭。洋人唯一的好處是大方和氣。
「你的英文在什麼地方學的?」他好奇的問。
老土。
我馬上笑:「呵,你聽過灣仔沒有?我在那些有酒吧的地方做帶街,學會說英文,在那裡,還有人教DH勞倫斯與TS艾略脫呢。」
嘉汶米勒為之氣結,他說:「芝兒,我們從哪裡找來這個翻譯的?」
r大減價五折貨色。」我搶先答。
芝兒說:「我想我們可以出發了。」她扮個鬼臉。
他們給我看攝影程序表,事實上倒並不是很離譜,他們來拍香港動植物公園。並沒有幾個地方,主要的是——對,維多利亞公園。
天氣很壞,幾乎跟倫敦一模一樣,下0密密的霧水,我們一行五人沒有雨衣沒有傘,一行走過去工作。芝兒提著攝影機之腳架與拍板,她穿著一條長裙,都沾上泥斑。
她問我:「你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學的英文?」
「在貴國呀。」我說。
「哦?」她似乎還懷疑。
「我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士。」
「上帝!什麼科目?」
「純美術。」
「上帝!」
我們進度不快,但沒有受妨礙。他們租了一輛平治二二OD三排座位,到什麼地方都很方便。
可是我發覺我的心情沒有晨早好,替外國人做事,心頭有種壓力,譬如說他們把司機任意的呼來喝去,譬如說他們很溫和地告訴我:「想起來真可怕,是不是?我們擁有香港。」忽然之間,我竟覺得自己像條走狗。
因此我的話越來越少,沉默如金,沒有早上的談笑風生。
工作得很辛苦,我們幾乎沒有機會坐下來,老站著或是走著,這一組人工作特別賣力,連喝杯茶的功夫都沒有,在植物公園裡我買了只冰淇淋吃,嘉汶米勒馬上說:「你很愛吃零食?」他聲音很友善,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這一天下來,我的體力與太陽一起下山。芝兒的精神好得不能再好。她跳上蹦下,一身數用,這點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說:「她很勤力。」
嘉汶淡淡看芝兒一眼,「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在BBC數以打計,她如不願意做,不知多少人在等這個職位。」
我只好揚揚眉毛,外國也有男女不平等的時候。
芝兒問我:「我知道我們工作超時,你沒有約會吧,你不介意吧?」虛偽。
「不不。」我說。心裡詛咒著,但是我必須把事情做好!不是嗎。不能給外國人看小。人往往在敵人面前特別爭氣,特別自愛。
我為他們翻譯每一個路牌,每個路人作出來的評論,他們訪問市民的時候我在一邊盯著留神,疲倦得舌頭打結,他們說我做得極好極盡責。
終於在七點正他們放工。我攤開手心,他們把港幣付給我,叫我簽收條。
嘉汶米勒忽然說:「與我們晚餐好不好陳?」
我搖搖頭。我快要崩潰了。恕不能再為他們點咕嚕肉與叉燒包。我不是中國娃娃。
我坐計程車回家。
在車子中睡著,司機說:「小姐,到了,到了。」
我多付五塊錢小費。
真不值得,我打個呵欠,我得好好的睡一覺補回來才行。這個意思是不接電話,我把插蘇拔掉。
所以我名正言順的上床去睡。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點半才起來。沒有事做,坐在電視對面喝西柚汁,陽光斜斜的照在茶几上。
我告訴自己,呵,已近尾聲了。像我一樣,週末還孵在家中。我接好電話線。
電話鈴響起來,我精神一振,無論是誰,如果他約我,我一定會出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