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來看我。"她很認真的說。
我不捨得她,拉起她的手深深吻下去。
"你這個人!" 她嗔怪我,"明明不捨得,卻又要走。"
"我回香港,想通了再來找你。" 我說:"一定。"
"不去威尼斯了?"
我搖搖頭,我彷彿又心有所寄,"我們或許可以正式開始,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你說是不是?" 而威尼斯是一個最頹喪的地方,不配合我此刻的心情,我決定回香港。
她點點頭。
" 或許我不配你?" 我加一句。
她斜眼睨我,我們兩人都笑了。
" 到香港來," 我說,"住我家,你會喜歡我的家。"
我們並不是分離,我要扭轉局面,反客為主,訂下一次的約會。
我倆緊緊的擁抱,期待更好的將來。
貨腰女
姐姐貨腰為生。
「貨腰」就是說,將腰肢租出來,換錢。
一個女人把腰身當貨色,請問她做的是什麼生意?
可想而知。
開頭的時候,我與兩個弟弟只有十多歲,她剛剛中學畢業。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親好賭,等到債主上門時,什麼都崩潰,誰都不能力挽狂瀾。
住的公寓未來是自己的,現在已經押給銀行一個月,萬多元利息,廠房經已轉讓,所有現款珠寶都不剩。本來要上大學的姐姐驚呆了。
母親接著進了醫院,父親一走了之,索性失蹤,一切情節都像一出苦情戲。
十六歲的我與十八歲的姐姐急求辦法。
廠長張伯伯與我們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面,建議幾個辦法,我與姐姐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們哪裡懂得那麼多。
問母親,她在病榻上說,"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怎麼會曉得?"
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與姐姐都沒有哭。
張伯伯間,"一個月開銷要多少?"
我們算了一算,"萬把塊。"
張伯歎口氣,"要省一點。"
"最省了,"我攤開來,"兩個弟弟與我的學費車費、母親的醫藥費,家中開門七件事,算在一起,實在沒有浪費。"
張伯沉吟,"把房子賣掉吧!"
我與姐姐點點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房子賣了五十萬,還清銀行與債主之後,剩下十多萬。
開頭還好,一年之後,坐食山崩,母親的病轉劇,我們登報找父親回來,得不到消息,母親在年底病歿,至去世那日,她始終重複著:"男人的事,女人在家裡,哪裡知道得那麼多?"
替母親辦完身後事,我們名下就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姐姐淡淡的說,"不要緊,我找到了工作。"
我與弟弟都低下頭。
十多歲的孩子,也不那麼單純了,樣樣都要開銷,房子又是租來的……姐姐要什麼樣的收入,才能維持我們生活?
她個中學畢業生,又能怎麼樣?
我囁囁的說:"姐姐……不如由我輟學,幫著----"
她打斷我,"不必,你們給我好好的唸書,我要你們給我念到大學畢業。"
" 姐姐----" 我張大了嘴。
" 你輟學找工做,能賺多少?一千?兩千?被人呼來喝去,浪費青春,這種腦筋轉來無用。"
" 可是你……"
" 我?" 她狂笑數聲,"我有我的辦法。"
兩個弟弟響都不敢響。
從那日開始,一切擔子,都由姐姐承擔下來。
她也不瞞我們,說是在一家日式夜總會做女侍應。
她不但長得漂亮,人也聰明,英語說得好,在短短半年間,又學會普通應用的日語,一個月竟可以賺到一兩萬。
姐姐縱容我們,要什麼給什麼,儼然小母親的樣子,但對我們的功課卻管得很嚴,成績略差,便給臉色看,罵、喝醉酒,嚇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像狀元般。
她也哭,"我指望什麼?你們給我好好的讀書!"
她越來越被"念大學"而佔據心思,彷彿只要我們大學畢業,她的一切犧牲便可得到補償,真可怕。
有時心情好,她對我說真心話。
"一半也為自己啦,"她噴煙," 中學生風吹雨打跑去寫字樓坐著,對牢一架打字機,有啥出息?做死沒出頭。現在我的收入好過總經理,行行出狀元,看自己的手段罷了。"
她竟變成這樣。
對自己,她也不吝嗇,穿戴全是最好的,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晚上回「公司」。
我常懷疑她還有額外收入,不過不敢問。
不負她所望,一年後我考入港大。
姐高興得擁抱住我又哭又叫,送我一對鑽石耳環,當夜我們出去舉家慶祝。
弟弟們也很高興。
我同姐姐說,"這裡吃西餐很貴,可以省就省一點。"
"省什麼?"姐不經意,"管它呢!"
姐濃妝的瞼美得像只洋娃娃,但風塵味已經很露。
我們吃看燒牛肉的時候,有一個中年男人過來與她打招呼。
"露霹,"他說,"我已經替你付過賬了。"
姐姐很高興的說,"今天我賀妹妹考上港大。"
" 恭喜、恭喜。" 那中年人很溫文。"我先走一步。我們再聯絡。"
姐姐向他點點頭。
"他是誰?" 我問。
" 一個客人。"
" 他是不是好人?"
姐姐笑,"好人?好人在歡場出入?"
我不敢再說下去,我怕姐姐笑,她笑起來比哭還難聽。
考入大學,我臉上也不見歡容,姐姐一天在夜總會做,我一天不會開心。
事後才知道,跟姐姐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原來是同級男生周啟國的父親。
這種事是遲早要發生的,我終於在最難想像的場合內碰到了姐姐的"恩客" 。
我面孔呆木一點表情都沒有。心中卻像倒翻了的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來。
周先生向我點頭,我也只好向他頜首。
他藉故與我說話,我索性把他當作熟朋友,逃避現實也不管用。
他說,"開頭露露說她要供養弟妹,我還不信。"
我淡淡的說,"不相信也是應該的,在這個自由民主社會,總有辦法活下去,沒有餓死的人,問題是你對生活的要求如何,我們一家四口原本都可以去當工廠工人,可是我們貪慕虛榮。"
周先生詞窮,尷尬的看著我。
"誰說念大學不是虛榮呢?最沒有實際用途的東西。說是說可以增長一個人的氣質----你相信嗎?" 我笑。
他不出聲。
我問,"周先生與我姐姐很熟?"
" 我很喜歡她。"
我點點頭," 周先生有太太吧?"
" 自然,"他微笑,"不然誰生周啟國?我結婚廿多年了。"
"婚姻生活很愉快吧?"
"不過不失。"
"出來走動是逢場作興?" 我問。
"我對露露是有點真感情的,你問她就知道。"
我笑,"說不定我這份學費,還是你供給的。"
他不置可否,並不與我鬥嘴。是個風度極好的男人。
周啟國過來詫異的說:"你怎麼同我爸爸這麼熟絡?"
我笑,"你爸爸同我打聽你呢!"
周啟國也笑,"爸,小雲是我好朋友。"
周先生有點為難,看我一眼。
我馬上說,"普通朋友。"安定他的心。
你別說,兒子的女朋友,是他情人的妹妹,他也夠尷尬的。
那夜我跟姐姐說起周先生。
姐姐又噴煙,"他?" 她笑,"有什麼好?靠老婆起家,很怕她,人家跟他出過死力,他不好意思扔開她,像咱們母親所說,男人在外頭的事,女人哪裡曉得?你別以為我可以從他那裡得到歸宿。"
我歎口氣。
"你忙什麼?要把我嫁出去?" 姐姐問,"怕我丟你們的臉?"
我說,"丟臉?我引你為榮呢!現在什麼時代,誰不想有個有頭有臉、識得三山五嶽人馬的姐姐?你以為是三十年前?時勢早已變了。"
姐姐滿意地笑," 前天我碰到那個李大導,他還問我想不想拍片子。"
" 你怎麼說?"
" 我怕吃力,老實說,女人只分兩種,要麼是邪牌,要麼是良家婦女,但無論是哪種女人,還不都是金錢掛帥,設法弄鈔票,還不都是在男人身上刮?我既不愁錢,何必去冒這種險。"
我說,"女人不止兩種,現在大機構裡許多女人受高薪辦大事,非常的能幹。"
" 將來你去參與這第三勢力吧!" 她笑。
我說,"我從來沒到過你的地盤……"我陪笑。
"不來也罷。"
"你手下有些什麼人?" 我問。
" 十個小姐," 姐姐說,"短短三年間我已經樹立勢力,不容易吧?"她得意洋洋。
我無奈的說,"也算是女強人。"
姐姐說,"小雲,我有事同你商量。"
" 什麼事?" 我問。
" 想把大小兩弟送到外國去。" 她沉吟,"你說如何?"
" 當然好,但是費用……貴得很呢,兩個人的開銷恐怕要……"我很遲疑。
"不必理這個問題,萬把塊誰在乎。一言為定,明天跟他們宣佈,替他們找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