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儀寶還是離開了我。
如今的女孩子算盤多麼精刮。
她同我說得多坦白。
"……你如今的收入的確好,但長久計又有什麼安全感?總有一日江郎才盡。"
她去嫁了個工程師。
做創作就是這一點悲哀。
連我自己也不能保證十年後是否尚能抓住讀者的心。
況且我的工作按件收費,手停口停,心情不好,或是生病,那就什麼收入都沒有,什麼叫福利?什麼叫雙薪?聽也沒聽說過。
老實說,比干戲行更無保障。
當初是為了一股熱情,也有虛榮心的成份,如今三十出頭,要轉行已經來不及。
我決定搞出版,看看有沒有轉機。
儀寶結婚那日,我離開香港到巴黎渡假。
如今已近一個月。
說起來怪罪過的,什麼也沒做過,就在街上閒蕩,美其名言吸收。
巴黎這種地方.很容易為戀愛而戀愛。
天氣熱了,我愛在室內吃午餐,選那種有玻璃天幕的小館子,陽光透進來,照在我疲倦的面孔上,瞇看雙眼吃煙三文魚與白酒。我何德何能,竟會得到這種享受,即使失戀也不那麼在乎。
我到處逛得累了,盤算一下,打算到威尼斯去。
巴黎美得精神,威尼斯就萎糜。
我打算再舊地重遊。
就在一個星期日,當我去買皮箱的時候,在路易維當的鋪子裡看見一個美麗的華籍少婦。
一看就知道不是遊客。
廿七八年紀(過了卅就不是少婦了,除非你願意叫她們為中年少婦),穿得很隨和,平跟鞋,梳馬尾巴,沒有化妝,面孔不是很美,但卻十分有氣質。
尤其是一口法文,輕輕說來,發音無瑕可擊。
我一向覺得法文是安琪兒所說的語言,自己斷斷續續學了幾年,毫無成績,如今見人說得不費吹灰之力,不禁衷心佩服。
我多看她幾眼。
她一時並沒有留意我。
一套黑色的褲子與上衣,襯著白皙的皮膚,看上去神采飛揚。
這時巴黎的華僑已經很多,貿貿然與人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若要施展"咱們是同胞"這一招,就不大新鮮。
我猶豫一下,沒有什麼舉動。
是她先與我攀談的。
她說," 這一隻尺寸不好,不夠大,那邊那只起碼可以多放兩枝酒一條煙。"
我很喜悅,連忙聽從她的意見,雖然我不抽煙,亦不常喝酒,更不想買大箱子。
"遊客?" 她問。
我點點頭。
"上海人?"
我又點點頭。聰明的女人。
"我是無錫人,"她說,"然而沒去過無錫。"
"我亦沒到過上海。"
她取出一枝香煙,燃著了深深吸一口,左手無名指上一粒頗大的鑽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著,托子很舊了。咱們這些寫作由人,觀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貨員替我們包好了貨品,忙著去應付一隊操進來的日本客。
我剛想告別,那位小姐卻問,"喝杯咖啡?"
我詫異,打蛇隨棍上?我並不希企在今時今日才嘗到艷遇。
我說,"啊,當然。什麼地方?在街上喝?"
" 出去再說。" 她一笑," 提著這麼多行李像私奔。"
我又一怔,說話這麼大膽。
" 我叫許言。" 我說。
我們握了握手。
這就自我介紹完畢。
結果因為午餐時間到了,我們共餐。
她的話不多,我的話也不多。
隔了很久,她說,"你的名字對我來說似乎很熟悉。"
" 是嗎?"
" 有位小說家也叫許言。"
" 你有看他的作品?"
" 有。你是他嗎?" 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麼猜到的?"
" 你氣質不一樣。"
" 真有氣質這回事?" 我失笑。
" 有。" 她點點頭,"我很迷你的小說呢!"
我有點靦腆。
"不相信?隨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來。"她閒閒的說。
我更窘了。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看上去似廿餘歲。"
" 有三十二歲了。"
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撐著頭,"我收集你的小說,家人買了寄給我。"
"你在這裡工作?進修?" 我急於要改變話題。
" 我在這裡住,什麼也沒做。" 她伸個懶腰,整個人像一隻貓," 我覺得每個人都應在巴黎住一陣子。"
那種純小布爾喬亞的姿態,自有其矜貴驕縱之處。
她又把話題兜回來,"我喜歡你的小說,每次都捨不得看,先擺一兩日,因看完就沒有了。"
我默然。
"人物很通靈,我最怕小說中男女主角一見面就撲上去癡戀,欲仙欲死," 她抿住嘴笑:" 哪有這種事?早三五十年或許,但現在的社會是條件世界,還是你寫得有時代氣息,合情合理。"
" 謝謝。" 我不是不尷尬的。
" 從什麼地方找題材?" 她問。
" 太可怕了," 我坦白,"我們別說這個好不好?換個題材,不然吃不下飯。"
她笑不可抑。
她長得相當漂亮,笑起來尤其色如春曉。
我靜下心來想了一想,卻又沒有印象,但現今很少有無名的美女,她也許是有來頭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麼地方?"我問。
"福克大道。"
我肅然起敬。
"你呢?"
"亞歷山大酒店。"
"也不賴呀!" 她微微頜首。
"我下了決心要縱壞自己。"
"為什麼?" 她略為訝異。
"因為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這麼計較的人。"
" 自尊心受創傷,面子上擱不下來!" 我無奈的說,"倒不全為感情。"
"感情?" 她嘲弄的說,"你倒說說看,世上有沒有愛情?"
我詫異說,"你如果是我的讀者,就當知道自一九七三年來,我的作品根本不算愛情小說。人的感情建築在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上,什麼叫愛情?"
她點點頭,"這就是了。"
"現代人多麼精明,感情能放能收,稱得不到的慾望為'失戀'----少開玩笑了,哪有那麼多情種?"
因不熟的緣故,我不好意思說:男女之間上床玩,一方膩了,摔掉另一方,又說是失戀,別糟蹋這個'戀'字好不好。一於粗糙的人,連吃飯工作這種大前提還沒做好,就巴巴的學談戀愛,作出副柔腸千結的樣子,明明是小電影版本,號稱蕩氣迴腸文藝製作,真噁心。
"感情是有的。" 她說。
" 有,絕對有。我連對一張老沙發都有感情。"
"那還不足夠?"
" 夠了。" 我說,"咱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
付鈔票的時候,她要請我,搶過了賬單。
我嚴肅的說,"我是一個老式的男人,不允許女人請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賬仍是男人的事。"
她一鬆手,賬單到我手中。
她很感動的說,"如今這裡的男人,實在不多了。"
我點點頭,"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評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對牢沒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發揮女人味?"
" 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 沒有安全感,怎麼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務,還得十月懷胎……那還像人嗎?" 我歎息一聲,"男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沒有妻子。"
"女朋友?"
我笑笑,不願意回答。她簡直像是在採訪我哩。
飯後她邀請我,"許先生到舍下去坐坐如何?"
老實說,我有一個寫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見見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們坐她的車子前去。
她的駕駛技術劣等。
公寓是一等一的,女傭從香港帶來,漿得筆挺的白衣黑褲,與素色的傢俱襯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處看車如流水馬如龍。
這是個神秘的女人。
沒有一個能幹的男人,一個女人永遠不會達到這個地步。
她可能會成為年薪三十萬的高級職員,可能會生活得非常舒適,但她不可能成為福克大道的住客。
這個能幹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親、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該丕該開口問呢?
也許應該等她先開口。
我在精緻的客廳飲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盞小小的古式水晶燈,琉璃墜上有些灰塵,春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瓔珞。
"你來巴黎是遊玩?" 她又問。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 我惆悵的說,"總要回去的。"
"留下來住久了,也不過如此。"
" 也只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資格這麼說吧!" 我很禮貌。
"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後,我就住這裡。"
我微微揚高一條眉,那麼年輕就已經做了寡婦,幾歲結的婚?對象是否一個老頭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笑。
好一個傳奇人物。
"想什麼?" 我反問。
"我把答案給你吧。廿一歲結婚,五年後先夫去世,至今三年。" 她感喟的說,"悲傷已經過去,精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樓空,一切都與以前大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