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出去吃點東西。」他說:「這裹不方便說話。」
「我不餓。」
「你總得吃些東西維持生命,已經瘦了一圈。」
「你回去吧,我不需一個可憐我的人在我身邊婆婆媽媽。」
「為什麼你見到我沒有一點高興?
「因為你不再屬於我。」
「你總會找到屬於你的人。」
女郎的聲音大起來,「我不需要這種漫無邊際的安慰。」管理員都側過頭來。
「我們走吧,」他彷彿在拉她。
她掙扎兩下,終於隨他離開美術館。
我轉頭,看到她苗條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
一個任性的女子,毫無疑問。
我隨即失笑,我又何嘗不是一個任性的人,為了失戀,跟她一樣,跑到遙遠的國度來逃避,看來吾道不孤。
他們的命運已定,注定是分開,我呢,我這樣一個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麼時候?
我跟自己說:鼓起勇氣來,辦好飛機票,回家去吧,爸媽何嘗不擔心我。
我一直坐在美術館中,直到背脊骨發酸,才回到小旅館去。
我已經在這間六個房間的旅館住熟,與老闆娘好得很,她把我當自己人,替我縫鈕扣、沖咖啡,天天問我,「你今天好一點沒有?」
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沒有心情觀賞風景的人。
我有異於一般遊客。
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館去吃飯,叫了白酒吃八爪魚。法國人有很多事跟中國人很像,什麼都敢吃是其中之一。
很快我便喝醉,搖搖晃晃走到賽納河邊,真害怕自己會一個倒栽蔥摔下去淹死,但又覺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拉扯著回旅館,倒在床上,一下子睡著。
半夜醒來,發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悲自中來,伏在枕頭上流眼淚。
這些日子來我也忘了自己是個大男人,我彷彿成為個中性人,除了感情之外,沒有其他觸覺,天天活得如一顆菜,餓了便吃,倦了便睡,傷心便哭。
走肉行屍,還要到什麼時候?夜間不寐,我常常這樣問自己。
做人有什麼味道呢?戀愛失戀,創業失業,走完一次又一次,勞累不堪。我的傷痕要到什麼時候才復元?我已經很疲倦,真怕會支持不住倒下來。
第二天,我雙眼佈滿紅筋,在樓下喝咖啡,老闆娘看我一眼說:「你看上去像黑死病患者。」
事貴上我亦懷疑,如果我患的是癌症,我是否會更痛苦。
「去吧,去郊外看馬戲吧。」她說:「魯昂有馬戲團。」
「我走不動。」我倒在沙發上。
「走不動?」她說:「那麼你應當回家。」
「家?」我呻吟。
「回家吧,如果你真能忘記她,即使她站在你對面,你亦能忘記她。」老闆娘揮舞著雙手。
這無異是至理名言,但是誰能夠做得到?
我站起來,掙扎地走向大門。
「你又要往哪裡去?至少換件衣服,洗個澡。」老闆娘說?
昨天才洗過,誰高興再洗,況且洗、不洗,誰知道有什麼相干。
我靜靜的到美術館坐下,原來的長橋,原來的位置。我對牢荷花池已經一個月。時間治癒一切傷痕,只是我的時間未到。
當我再聽到那個女郎的聲音時,我的震驚是很強烈的──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在身後與那個男人說:「別纏著我。」
「我明天就要回去,你放心,我會走的,我將告訴你父母,我已盡了我的力。」他說。
我需要很大的克制才能不轉過頭去。
「你現在就走,好不好?」她央求他。
他歎口氣。
我轉頭看過去,她更憔悴了,仍不失那份清秀之氣。
我不明她前任男朋友為什麼一定要求她回家去。
我豎起耳朵聽看,一邊為自己的好奇心慚愧。
「你這樣倔強,大家都難過,放棄了學業,不告而別,都是我不好。」他像是懺悔,又無贖罪良方。
「你已另娶,索性快快活活的過,何必來理我。」
我繼續竊聽。
「我知道你幫了我很多,」他說:「你們家一直對我好,我欠你的實在不少。」
她說:「記得?你還記得?」
「大學一年時父親破產,也多得令尊幫忙,我無話可說。」
「過去的事,提來作甚?」她憤慨的說。
「與你在一起,我處處要記住報恩。我……有我的痛苦。」
「所以你要從頭開始,不拖不欠,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她說得很諷刺。
我低下頭,他們之間的事,我已知道七七八八。
奇怪的是,我那段感情的結束,跟他們相枋。我們也是十多歲就相識,她父母在街角開一間雜貨鋪,常常替我們送汽水上來,她的父親要她輟學,是我替她交學費交了六年。
但日子久了,她覺得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來,決心要離開我,到處找藉口。終於她成功了。
在別的地方,對毫不相干的人可以揚眉吐氣。在我面前,她不能放肆,我知道她的底細。
我也曾經自我檢討,是不是自己的錯?我是否一直把她當孩子?教她用刀叉,帶她到各種會所,買合適的衣服,把她塑造成一個似模以樣、出得場面的人。她是否因此恨我?
我深深歎一口氣。
美術館內的空氣調節往往是一流的,因為溫度與濕度對書會起太大的影響,光線自落地長窗內透入,使我覺得樣樣東西都似蒙上一層金光,沒有什麼是真的。應諾、希望、理想、一切都會得落空,到頭來面對整個世界的落寞,只有我們自己。
這種感覺叫萬念俱灰吧。
後面兩個人沉默很久很久,我幾乎懷疑他們已經走了。
但是沒有。
長條木地板上有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映出。
我改變了我的姿勢,微微側身坐,就可以看到她腳踝。
她穿著雙白色的橡皮鞋,沒有襪子,鞋頭已髒,穿了個小孔。可見她根本已不注著儀表。我也是。太陽上上落落,它的光生生世世照不到我身上。我是否已經完結了?天啊回答我。
這一次他們沒有走,是我站起來走掉。
我到公園的草地坐著,獨自養傷。
我故意縱容自己,毫無疑問,趁失戀的機會呼天搶地,可以獲得痛苦的快感,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做一個最最自我中心的人。
看到那個女孩子,我覺得自己的情況並不太壞,我不是唯一被遺棄的人,我的不幸有人分享,我似乎是安樂了一難。
那日回旅館,我居然坐在那裡看電視節目。
一個女歌星在螢幕上唱著不知名不知歌詞的怨曲,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深深的感動──為感動而感動。
也許我一點也不懂愛情,只是為戀愛而戀愛。
誰知道,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深深的歎一口氣,回房睡覺,上樓梯的時候被人拉住。
旅館老闆娘問我:「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她揚揚手,「我要摑醒你。」
我微笑,這個好心的法國女人,真過份。
「噯,你笑了。」她驚呼,「我第一次看見你笑。」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面孔。我的本能竟恢復了。
我上樓去。
在小房間內徘徊一會兒,取出刮鬍刀,剃乾淨一臉的于思。
頭髮長得好梳辮子,我想,明天上理髮店去,還有,要買一、兩套替換的衣服,我不能夠一輩子看上去像個難民,對我沒有好處?
於是我安然入睡。
半夜還是醒,我狼嚎似的叫了數聲,心中彷彿舒暢了一點,轉頭再著新睡。
沒有好得那度快,但自這一天開始我有顯著的進步。
第二天我頭一次不上小皇宮。
我到豪華的飯店去吃了一頓好中飯,買票子觀莫裡哀的戲劇,理髮,買新衣換上,舊衣全丟掉不要,又逛書店,買到許多漫畫書,再到精品店去選一小瓶古龍水給旅館老闆娘,相信照照鏡子,我也就跟當人沒有什麼分別,至少外表要裝得似模似樣,心裡面有什麼苦,何必露出來,我要傳誰的同情?什麼人會同情我?
我閒蕩著回去。
旅館老闆娘給我一個大吻,立刻把香水擦在身上,到處問人好不好聞。
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如此感恩,一小瓶香水而已。
她叫:「像你這麼可愛的男人竟會找不到愛人,我不相信,我會同你介紹。」
「算了吧!」我說:「介紹什麼人給我?菲菲、芝芝、露露這些我是不會忍受的。」
沒有女朋友有什麼相干,反正一個人來,一個人去。
我仍然是太消極,但我實在不懂得如何振作。
天暗了,我觀畢劇一個人走在街上。
歐洲的秋季,美麗的歐洲,美麗的秋季。
我心嚮往的城市,我在街上慢慢躑躅,詩人的靈感卻拒絕為臨,我心如一塊鋁,一塊石頭。
這一夜我的心境又略為平靜一點。
第二天我換一張長凳坐,開始注意美術館四周圍的環境,已經是感慨多於悲哀。
我要痊癒了嗎?這年頭,要為愛情死亡也艱難吧!
她又來了,這個捲曲頭髮的女郎,她更蒼白更消瘦,雙目空洞,嘴角掛著絕望,可憐的女孩,到底發生些什麼事?她真的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