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句話我自大學一年級開始,聽慣聽熟,別再說了!沒有用的。」
「傻子。」我罵他。
「小雲,你對我不壞,你目己不知道而已,這個成見是一定可以消除的,如果我們住英
國或美國,誰是我的父親又有什麼分別?」
我說道:「你太樂觀。」
「或許是。」他答:「但我不會放棄。」
「我的心事,你一點不明白。
「你是為了張千里?」他忽然問。
「你怎麼知道他?」我訝異。
「我什麼都知道,」他說:「但是你喜歡人家,人家未必喜歡你。」他酸溜溜的。
我不知為什麼又一次解釋,「人家對我,真像對妹妹一樣。」
「男女之間,哪有這麼單純的友誼。」
「你不相信就拉倒。」
他說:「我情願相信。」
「喂,你是怎麼知道我到此地來旅行的?」我忍不住問。
「天無絕人之路,山人自有妙計。」他說:「有人告訴我的。」
「誰?」我笑,「大不了是公司裡的人。」
「說出來你會很意外。」
「我也不想知道,你別賣關子了。」
但是在這兩個星期內,我與啟國建立了一種很特殊的感情,不是我回心轉意,而是我實
在覺得把他爹的賬算在他頭上是非常不公平的事。
小弟看見我們有說有笑,也很高興。
他說:「二姐你別傻,這年頭找個好的配偶談何容易,你還嫌他什麼?他都表示可以離
開家跟你住外國,是不是?」
我莞爾,「你比你哥哥清醒。」
「噯,他在戀愛,人在戀愛期間,大多數糊塗,你看周啟國何嘗不糊塗?追那麼遠的路到這裡來,幹什麼?看你的冷面孔?憑他的條件,一年娶一個老婆都可以。」
「嘩,你倒是與他同聲同氣。」
這些話我是很聽得進去的,我現在只剩他與大弟相依為命,小弟不會害我,他說的話我
相信。
我與啟國到公園去散步,天氣很美,寬闊的空間,我們在草地漫步,累了坐在池塘邊,
藍天、白雲,有老人領看孩子走過,把麵包喂塘中的鵝。
我們並沒有說話,有時候我只叫他一聲,他便知道我要什麼。這一點默契是時間的結晶,我與千里便不可能做得到,千里是我心儀的大哥,但男女之間的事,光是尊敬是不夠的,還需要有許多其他因素組成。
我看啟國一眼,再去找別人,很難可以如此放肆、自由。他已經見過我最壞的一面,這也是好的,以後有充份的心理準備,不再會有任何失望。
現在一對一在外國,培養感情最好的機會,心無旁騖,一切瑣碎的事都可置之度外,難怪留學生最容易結婚,一下子便共結良緣。
現在我與啟國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說:「以我的資歷,在這裡找份工作是不成問題的。」
〔你肯長久工作?」
「心定下來便可以,做工又不需天才。」他無奈,「都是為你,你又不信。」
「你父母呢?」我吁出一口氣。
見我肯進一步跟他談事情,他很興奮,但又小心翼翼。他是愛我的,我心酸的想,不然怎麼肯犧牲這麼多。
他說:「母親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而父親,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反對,他很內疚,
這些日子來收斂很多,下班後在家做標準丈夫。」
我不聽。
「相信我,小雲,一切苦難的日子已經過去,每個人都希望你高興,誰不知道你一直背
看個十字架。」
我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的衝動,但終於壓抑下來。
但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完全不一樣了,多虧這次旅行幫忙。
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張千里坦白。
可是來接飛機的除了千里,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約廿六七年紀,打扮樸素清秀,
我已經愕然,才短短一個月,這女子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她與千里態度雖不至過份親熱,但學手投足間,都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
回事。
啟國向我打眼色,像是說:「是不是?我跟你說過,你喜歡人塚,人家可不喜歡你!」
我大大的納罕,難道是我自己多心?我一直以為千里對我有一點意思,不然他幹嘛對我
這麼好?但他是個極磊落的人,也許我誤會了。
少了一層顧慮,我與啟國的關係就明朗化起來。
時間治療一切傷痕,漸漸想起姐姐也不那麼心絞痛,只餘惆悵。
要我與啟國再進一步,相信是很久以後的事,我這個人慢熱得厲害。
不過我跟周家的戰爭終於結束。
隔了很久,到千里訂婚的時候,啟國跟我說:「你知不知道誰跟我通消息,說你會到外國去旅行?」
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處,扭轉我們的關係。
「不是說是同事嗎?」我問。
「不。」
「是誰?」
「是張千里。」
「什麼?」我太意外,下巴都幾乎掉下來,「他?他為什麼要出賣我?」
「他覺得我們是有希望的,而且他的確是對你如妹妹。」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想你在我與他之間有所選擇,如果你一早知道張千里鼓勵我追你,你會起反感。」
我說:「周啟國,我敢說,你知道我,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我既好氣又好笑。
「七年了,小雲,我們相識已經七年了,我追求你三千多個日子,可入世界紀錄大全。」他感慨的說。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啟國真的感動了我。
失戀症
在巴黎那段日子,過得傷心極了。
心上帶著巴掌大的疤,走到哪裡都沒有人生樂趣,往往在美術館呆坐。
我心愛的是小皇宮美術館,那裡往往展著各家作品,我在長凳上,一坐好幾個鐘頭,不言不語,待創傷恢復。
是的,最好的辦法便是遠離傷心地,靜靜的避開,需要多少時間就多少時間,待人變回正常,再著來一次。
我是一個奢侈的人,我有這個錢,我也有這時間,如果有人認為我小題大做,那必定是因為他未曾遭遇戀愛的失敗吧。
不知多少個日子,我坐在夢納的「荷花池」前,外邊秋高氣爽,一地黃葉,巴黎之秋色在沉著中不帶傷感,正是旅遊的好季節,但我無動於衷,我的心已死──暫時已死。
他們兩個人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待我發覺時,一男一女已經坐在我背後的長橋上說話。
週日上美術館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遊旺季,一整間美術館,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員,往往小貓三隻四隻,難得有個藝術愛好者。
那一男一女長得很漂亮,年紀跟我相仿,約莫廿多歲。
那女孩子有一頭天然發曲的長髮,糾纏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類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褲,一雙球鞋,面孔俊美,猶如畫中人,小小的面龐,配著黑沉沉的大眼睛,並沒有化妝,她的神色哀傷而堅決。
男的長得很均勻,粗眉大眼,衣著考究,這種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歡迎的。
他們坐在我後面,起初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們在欣賞名家作品。
後來是男孩沉不住氣:「怎麼約我在這種地方?」
女孩問:「不好嗎?很靜。我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裡。」
「何必再說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再愛你。」他說。
聽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裡,卻是一震,心「咚」的一聲,直往下沉。天啊,他怎麼挑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說這種話?
女孩仍然不說話。
我忽然瞭解到她臉上的哀傷。
我低下頭,一動不動,佯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女孩說:「我跟你在一起,已經十年了,記得嗎?十年前父母把我們送出來歐洲旅行,我們就是在這兒碰見的。」她的聲音比較低沉,我聽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卻充滿無盡的失望。
男的聲音像是有點轉目餘地,「十年相聚也已經夠了,你難道還沒受夠?大家的脾氣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問。
「不,她已經回家。」他說:「我是特地來見你的,正如你說,十年交情,難道我們不做個朋友?我總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裡面說:是的,連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沒有我,你還有許多其他的生活樂趣,回去吧,你已經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媽叫你來的?」她問。
「是。」他說:「他們為你擔心,他們說或許只有我可以勸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們的子侄。」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瞭解,她已經回去。」
原來他已經結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並沒有成為眷屬。
其實她也應該放棄這個男人,人家既然已與他女友結婚,她還等什麼呢?
「你回去吧,」女郎說:「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沒有什麼值得不安的。」
原來如此,他是受良心責備而來。我動了一動身子。身後的那位男子馬上警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