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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問:「你信任我嗎?」

  「我?我信任你。很奇怪,我是信任你的。你有異一般記者,你比較尊重你的訪問對象,也有分析力。」

  「也不是,」我溫和的解釋,「我們雜誌社的記者水準都很優秀,可惜為了吸引讀者注意,不得不譁眾取寵一點,請原諒。」

  「乾脆說他生了大麻瘋好了。」

  「那不行,」我笑,「那我第一個先跑,你是他管家,你也是麻瘋。」

  「到底幾時讓我看到他?」我問。

  「這樣吧,你把稿子先交掉,別煩呀,交掉之後再見他。」

  「那我還見他幹什麼?我本人對明星一點興趣也沒有。」我說。

  小張笑,「那見不見也隨得你。」

  我拍他的肩膀:「小張,你為我做這麼多事,我是很感謝你的。」

  「不用客氣。」

  「我得走了。」我說:「改天見。」

  「施,慢著。」他叫住我。

  「什麼?」我轉頭。

  「我可以約會你嗎?!」

  「當然。」我說:「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來。」

  「家裡電話呢?」

  「我幾乎睡在辦公室裡,打到我家也沒有用。」

  「你不想我打罷了。」他說。

  我笑笑。「三四五六六七。」我說:「打個夠。」

  「謝謝。」他大喜。

  我們一起離開他的家,我還要到律政司去。

  那天回到家,我為自己煮了咖啡,把座椅安排得舒服停當,然後坐下來,寫了一篇關於郭建華的稿子,捱到半夜兩點半,覺得很滿足。剛擦擦疲倦的眼睛,電話鈴響起來。

  是小張!我想,想到他,忽然開心起來。

  接了話筒,原來是小李子。

  「怎麼啦?」小李子笑問:「明天是你最後的審判。」

  「放心,什麼都有了。」我不服氣,「馬到功成。」

  「用了你女人的天生魅力?」他笑。

  「也不見得我運氣比你們好。」

  「恭喜你啊!」小李子說。

  「不用。小李子,這次派這樣的工作給我,是不是為難我?」

  「這……你知道,總得有人去採訪這段新聞。」

  「何必偏偏選中我?」

  「你單身一個女孩子,沒有家累,又剛出來做事,又不是老總的心腹,不陷害你,陷害誰?」

  小李子真是坦白。我長長太息一聲。

  「別灰心,到處烏鴉一樣黑,那個機構都一樣。慢慢你就會知道。」

  我問:「我那些照片放出來沒有?」

  「放出來啦,精彩得不得了。」小李子說:「恭喜你,你真是個記老。」

  「可惜讓你們的冷水潑得不清不楚,已經不打算做下去。」

  「老總看過照片,單等文字稿。」他說。

  「明天就交上來。」我說,「寫得還不壞。」

  「你終於見到郭建華了!」

  「我沒有見到。」我詫異地說:「怎麼?」

  「沒見到他?沒見到他會有他的照片?」

  「誰的照片?」

  「郭建華的照片。」

  「別烏攪。」

  「誰烏攬?你今天中午交上來的照片,」

  「那是小張。」我說:「郭的管家。」

  「怎麼小王小張?我們做哪一行的?連大名頂頂的郭建華也不認得?喂,施,你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吧。」

  我心中靈光一閃,我明白了。

  「喂?喂?施?」

  我放下電話。

  小張。郭建華。

  這壞人,見我不認得他,便來開我這種玩笑。說他惡意,他又沒有,說他好意,為何開我這種玩笑?

  我想到我對他說過的話,臉紅耳赤,下不了台,我真是太粗心大意,自己出了醜。

  我歎了一夜的氣,第二天一早把稿子交出去,向老總辭職。

  他大驚,苦苦挽留我。

  「施,你做得這麼好,為什麼要辭職!」他說:「是別家雜誌挖角?別去相信他們,做生不如做熟。」

  「年紀輕的人有理想,」我說:「我不想做下去。」

  「施──」

  「我做到下個月底。」我說。

  「喂,施!」

  我推開門出去。到了褸下,看到小張坐在一輛開蓬「黑豹」中等我。

  「施!」他叫我。

  穿一身白。我斜眼看他,居然頗像個明星,只是心地狹窄,為人險詐。

  「嗨,郭建華。」我冷冷的說。

  「上車來,你答應過我,我可以約會你的。我也答應過你,讓你見到郭建華。」

  「我不喜歡你耍手段。」

  「施,此地無人不認識我,那天我一開門,好傢伙,你居然看看郭建華問郭建華在不在!算我錯,是我錯,你先上車來,咱們不是老友記嗎?」

  「小郭才是我的老友。」

  這時候忽然有一個人衝過來,舉起照相機就拍照.停睛一看,那記者卻是小李子。好,下期雜誌又多一條新聞:「本刊編輯與大明星情史內幕」。小李子大笑著跳著跑開。

  而郭建華說:「上車吧,我就是小張呀!」

  我上車。「小張,瞧我慢慢泡製你!」我只好笑了。

  費薇思

  她每天早上來買一個三文治,鹹牛肉夾芝士,麵包不用烤。一元半。

  我總留意她,因為她有一張很稚氣的臉,常常笑,頭髮直直,喜歡穿白衣服。我常常注意女孩子,因為年齡關係,總沒有廿一歲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是不是?

  父親包下這間辦公廳的飯堂,我放暑假,所以一清早便被逼來幫忙,不到兩個星期便熟練得要死,從廚房做到侍者,比外頭雇的人總強點,因為我是父親的兒子,事事替他著想。

  父親跟母親說:「我們三代都開餐室,沒想到兒子去念土木工程。」

  「工程師有什麼不好?」母親說:「說出去總比做餐館好聽點。」她偏偏嘴。

  母親說得也有點道理,但是父親不服氣。「好聽,好聽有什麼用?你天天把『工程師』三個字擱嘴裡念三十遍,我又不相信了,告訴你,如今我們也置著三四層樓宇,做堂倌有啥不好?將來兒子畢業去教書,那薪水還不夠他娶老婆,不如幫我把飯店做發達了好。」

  母親說:「世世代代在蠅頭小利裡打滾,誰看得起你!當然是讀書人清高,你沒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是你的虛榮感!」父親提高聲音,「有幾個錢,就學清高。」

  我笑笑。他們才我一個兒子。母親嫁父親時已經二十八歲,本來很不願意嫁入一片小飯店,真的嫁了,兩夫妻感情又很好,父親很尊敬母親,一般有關文件的事,都取得母親同意:母親念的書比較多。

  如今飯店變出三間,加上這個蒸蒸日上的飯堂.可是正如母親說,這一行事事得親力親為,不高尚。倒不如一個大學教授,兩袖清風,瀟灑風流,叫人崇敬。做生意也行,要做船,做銀行,出入華爾街,這種小生意…但父親是個忠實的小商人,我相信他是唯一報足入息稅的商人。他們兩個我都愛。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費薇恩。她是大學生,畢業後剛找到工作,把學校的青春純潔帶到辦公室,然後使這個小小的飯堂也沾著光。

  母親對「大學生」是很敏感的。

  以前我有一個小女朋友,才看三次電影,母親就反對。「我打聽過了,她家裡開家庭式胸圍廠!你想想,多難為情。」

  我不覺得難為情,但因為我是母親的唯一兒子,所以不再與這小女孩來往,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興。

  母親應該喜歡費薇恩——她的同事連名帶姓地叫喚她。我聽到,所以知道她的名字。

  這個女孩子有本事在陰霾中帶出陽光,她那濃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我暗暗的記念她。

  每天早上,我為她準備好一份鹹牛肉芝土三文治,因為她上班總有點遲到,趕著要,我不想她等太久。

  每天早上她都說「謝謝」,很溫和很親切。但是她對每個人都很和藹親切,作不得準。

  她那種風度姿態,都是我心儀的,不過我天生內向,不敢主動追求。

  母親很快知道了,做獨生兒子就是這點不好,母親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躲也躲不過。

  媽媽這次很鼓勵我,「去呀,跟她說呀。別讓她以為你是食堂裡的小工。」

  我說:「如果她喜歡我,她不會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

  「你開玩笑!如今的女孩子多麼聰明,小工還想娶老婆?連女工都想嫁總經理。」

  「是你的統計報告嗎?」我問。

  「哼!」

  寶薇恩忽然不再買三文治。有一個男孩子陪她來吃早餐。

  我看到他們兩人雙雙進來,馬上呆住,心裡一陣心酸,呵,我想…我遲了一步。

  母親比我更錯愕,臉上悔恨交織。一副「你看你,白白錯過了良機」的表情。

  他們叫早餐要煎雙蛋,兩個人對著有說有笑,然後那男孩子放下錢,與她一齊離去。我盡量往好處想:或者他們是同事,在門口遇見,一道吃早餐而已。於是心中略寬。

  午後我把那份鹹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齒上,很不是滋味。

  夜間母親喃喃的說:「這呆子,這麼好的女孩子叫別人捷足先登。這大學畢業女孩,又有工作,比不得那些黃毛丫頭,專門想男人請跳舞請看戲,野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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