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表姐每週末來教我跳舞,書房中有好些舊唱片,如今,一定更舊。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聲中,我與表姐隨著比提佩芝的歌聲跳慢四步。
有一隻歌是這樣的:沒有人對泣,沒有人道晚安,沒有人在憂鬱時引我開心,沒有人相歎,沒有人說我願意,沒有人輕語我愛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書房,蹲在唱片櫃下拚命找,還是四十五轉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麼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鄧麗君盒帶,想必是母親買的。
父親現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順住女友那裡。
從來沒人問過母親對此事的感想。
四十歲開始,她過了十年跡近孀居的生活,社會對她這樣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時候也問過她可悲傷,記得母親說:四十歲,還有資格哀傷嗎。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褲袋中,站在牌桌邊,同母親說,我要回去了。
她頭也不抬,打出一張牌,「明天再來。」
明天,過不盡的明天。七年之後還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夾子終於是要合攏的。牌桌上的伯母問:「小姐有什麼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們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樓下見司機老王在抹車,一輛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經營下還簇新。
還燒柴油呢。母親像是要把她最光輝的時代留住。
她還可以做得到,這一代呢,腳步一停,四周圍的人就把你擠開,除非一直跑下去,馬拉松,終身賽。
「來,」我說:「老王,幫你打臘。」
小時候坐它去上學,儼然小姐模樣,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邊忙一邊問老王,「有沒有熟人?我一直想找個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麼,小姐要結婚啦?」
結婚同找女傭有什麼關係?他們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後可以上工。」
屆時應當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許要比從前更拚命,隨時廿四小時聽命。
過了二十世紀,不知有沒有聰明的老闆發明每日做廿六小時。
大概這個日子也不遙遠了。
當務之急,還是要找一個好的女傭。
風中孩子
小妹從來不肯照常人那樣下苦功。
本市的中學會考公認是全世界最難考的試之一,許多學生提早三年準備應試,收拾野心,細溫功課,連假日的活動都節制起來,但小妹不理,課本管課本,她管她。
所有溫習時間她都用來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會跳,什麼樣的球類她都會玩,男朋友一籮籮,都是她的同類,人人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
對他們來說,生命中簡直沒有愁苦,所有煩惱,皆出於庸人自優。
父母為此煩言嘖嘖,我卻十分欣賞小妹這等天真爛漫,老實說,你要是看過毛姆的短篇小說《草蜢與蜜蜂》,你就不會替小妹擔心。
這是與生俱來的福氣,學也學不來,不能勉強,我與她是兩姐妹,不過差三歲,那年我正讀大學一年,愁得頭髮都快白了,怕死功課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輸不起,獅子博免都用盡全力,怎麼會不辛苦,當心未老先衰。」
她說得很對,為什麼呢,為了一點點成績,做得筋疲力盡,太不划算。
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說,「小姐姐吃碗麵都那麼一本正經的」,我自己也沒法控制這種態度。
兩姐妹搓勻再分開就好了,父母說。
但是我倆還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風。
小妹深夜自外返來,總還見我伏案工作。
嬌俏的她也還來得及同我說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妝。
她愛玩,我愛工作。
母親教訓她,她就說:「姐姐把工作當娛樂,如果她認為不好玩,她就不會熬得那麼慘。」
這話聽起來十分玄,卻獲得我的贊同,她說得對,工作就是我的娛樂,我再也沒有別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課,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值得做的,週末同父母出去吃頓茶,我都會有犯罪感,深覺浪費時間。
小妹剛相反。
「外頭的太陽那麼好,藍天白雲,我才不困在室內寫功課呢!青春小鳥一去不回頭,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裡,她認為辜負了生命,一定要頑抗命運,玩個夠本。
媽媽歎口氣,同我說:「將來你會照顧妹妹吧。」
「唏,將來照顧我的也許是她,我才不擔心呢。」
妹妹會考不及格,成績表上整整齊齊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來。
妹妹說:「這不表示我智力有問題,這只是表示我不愛背書。」
父親大發雷霆,決定把小妹送出去念兩年寄宿學校。
他挑了間特別嚴格的修女學校,在英國達凡郡。
小妹調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監護人打長途電話來說,小妹被逐出校!經過多方面說項,復課無望。
我莞爾。
小妹這一生人,斷不會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個孩子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屬於風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禮法拘束!而餘下那九十九個,自然屬於泥土!腳踏實地。
父親氣到絕點,聲言要與小妹脫離關係,那年,小妹才十八歲。
我與媽媽趕去看她。
她可是一點不擔心,身邊有個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兒郎當。
母親哭泣,怕小妹從此墮落。
我同母親說:「不要怕不要怕,沒有這樣厲害,她不過是好玩而已。」
「將來怎麼辦?」母親焦慮的問。
「將來會照顧自己。」小妹說。
小妹不肯跟我們返家。
自然,歐洲有的是充滿靈性的地方,小小一點開銷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載,小妹如魚得水,不肯走。
父親揚言斷絕她經濟。
小妹聳聳肩,不在乎。
那時我課餘替中學生補習,收入不壞,有必要時可以寄錢給小妹。
小妹像是在歐洲失了蹤,一連數年都沒有音訊。
父親絕口不提她,彷彿沒生過這個女兒,氣氛十分壞,母親則非常看不開,終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麼辦法居留,始終沒有回來,亦不擔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裡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們王最繁華的時候,也不如她?
我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的自大學出來,千試萬煉,考進大機構做一枚螺絲釘,正如小妹預言,這種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幹上三個月,人就老了。
在灰撲撲的冬日微雨清晨,趕兩班車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處歎息,為的是什麼呢,何必有龐大的責任感呢,社會沒有我也一樣過,絕對不會垮下來。
既要做好夥計又是好女兒,在公司與在家都壓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這也是心甘情願的吧,並沒有誰逼害我,也可以學小妹那樣,消遙法外。
不過父母老了,需要有個孩子在身旁,我又沒有瀟灑的本事,只得循規蹈矩。
要我過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一定的住所,床單也許多日沒換,扭開水龍頭沒有汨汨的熱水……不行不行,嚇死我。
我不是野生動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馴服,我心甘情願過枯燥的生活,月底領取薪酬,交在母親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計較勞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羨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歲了,在風中過活,也苦樂參半吧
渴望見到她。
她終於說要回來。
這就是俗語說的,鳥倦知還。
我很興奮,她一定有許多見聞可以告訴我這個井底蛙。!
母親則喜憂參半,不知小妹變成怎麼樣,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親佯裝惱怒:「家不是旅館!」但雙眼出賣了他,他渴望小妹回來。
表面上看對我太不公平,小妹永遠是客,愛來便來,說去就去,享受現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個地方支撐著家庭中的責任。
其實這是我的選擇,我與小妹不過各人做各人擅長的事罷了,誰教我不懂得玩兒。
跳舞,不喜歡。飲宴,勞神傷財。看戲,無聊。洞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要有利用價值,總有朋友,平時不必在人際上浪費時間。
同時也不敢如小妹般輕易交出感情,易放難收,一下子就被人誤會為十三點,我還要在小圈子內幹活呢,背著不好聽的名聲,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來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瀟酒,這是勉強不得的事。
父親沒有去接小妹,我與母親一早就到飛機場去了。
滿以為會接到一個神采飛揚的小妹,但直到她們打招呼,才把她認出來。
小妹頭髮油膩,臉容憔悴,衣服殘舊,我與母親嚇了一跳,也許歐洲流行這個樣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舊不替她擔心,怕什麼,年紀輕,養一兩個月,馬上又是簇新的一個人。
媽媽卻憂愁,「你這個樣子,唉你怎麼會攪成這個樣子……」非常嘮叨,她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