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已經十八歲了。」
「什麼,」也平吃一驚,「這等於人類一百歲。」
「是呀,我與金剛一起長大。」
她擁抱愛犬。
這個時候,上班時間已到,也平依依不捨,「明日再見。」
女郎頷首。
也平把小車子駛出來之際看到女郎也在等車,他剛想載她一程,一輛黑色大車停下,司機替她開門,她先上車,再喚金剛。
一人一犬去遠了。
家境不錯也是她心平氣和的原因之一吧。
柱石知道了十分反對,「你不該同她說話。」
「為什麼?」
「你這人似小孩,」柱石光火,「一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並無企圖奢望,多一個朋友沒有壞處。」
「你的豬朋狗友已經不少。」
「是嗎,」也平說:「我卻覺得自己有顆寂寞的心。」
「我擔心你會傷害人家。」
那樣細心,的確難得。
「你放心,她很堅強。」
「請勿熱情過度,引致他人誤會。」
「我會盡量小心。」
也平沒想到是周真言主動約他。
「週六下午紀念花園舉行露天音樂會,不知你可有興趣參加。」
「我來接你。」
「不過,金剛需與我一起去。」
「我明白。」
週末他去她家,帶了一束白色香花,親手挑選,花束內有玫瑰、玉簪、百合,以及星花。
她前來開門,金剛跟在她足跟。
真言除下了墨鏡,雙眼與常人無異,一點看不出來。
她接過花,給金剛嗅一吃,「多麼香。」
把花插在水晶瓶子裡。
「我去取件外衣就走。」
她進房去。
也平看到荼几上放著一本攤開的盲人凸字大書,看一看封面,原來是新的全書。
也平用手指輕撫凸字,感覺惻然。
半晌,真言取出披肩,也平替她罩上。
真言笑,「不是我用,是金剛,前陣子它著涼,病了幾天,記得嗎?」
也平訝異,原來生病的是金剛,他還以為是它的女主人。
也平把披肩搭在金剛肩上,它嗚嗚地在喉嚨裡叫幾聲,表示感激。
也平在他頸部輕輕拍打數下。
真言問:「你也喜歡狗。」
也平點點頭,「小時候養一隻西班牙硬,一直陪我到十二歲,忽然失蹤,傷心之餘,發誓不再飼養寵物。」
「那豈非因噎廢食?」
也平說:「可是心情要好久才能平復。」
車子到了紀念花園,他們在前排側旁找到位置,金剛蹲在二人中間。
天氣尚有涼意,但太陽很好,真言又戴上墨鏡。
樂隊演奏的是中西民間音樂,不少曲子也平都相當熟悉。
奏到最後,有一班六七歲的孩子出來唱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喚起太多童年回憶,也平樂得大笑。
金剛的頭搭在他的膝蓋上,他撫摸地頭頂。
散場了,他們沒有即時離去,緩步到公園小食部,也平買了三客冰淇淋,兩人一犬吃起來。
真言還有猶疑,「金剛也有?」
「都十八歲了,還有什麼不能吃的?」
「說得好。」
他倆在紀念花園逗留很久,黃昏,也平才把真言與金剛送回家。
事後,也平坦白地與柱石說:「我並不覺得她有缺憾。」
「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沒有凝視她的面孔。」
「怕什麼?」
「我不是粗魯的人。」
「你盯著她看她也不會知道。」
「柱石,你怎麼會這樣說,禮儀是用來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無人,人家是否知道,我們都不應失禮。」
柱石笑著認錯,「是是,李君子,你說的是。」
也平說:「我們共同興趣甚多:獨居、愛靜……」
「她可有工作?」
「她是兒童特殊教育學校導師。」
「噫,」柱石意外,「那是極之艱巨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機會介紹我認識周真言。」
「你答應少說話我才考慮。」
「已經想保護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著一次見面,也平漸漸提起勇氣,偷偷看到真言雙眼裡去。
真言的眸子晶瑩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這樣大的損失,不知如何彌補。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頭問:「我臉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聲音已經有點哽咽。
情緒平靜下來,他們的話題漸漸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說:「湖邊,樹林中,一間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間那樣的圓木屋。」
也平講下去:「融融爐火,丟兩塊香柏木進去,好香徹全屋。」
他們愉快地笑起來。
也平心底有一股異常滿足的感覺,前所未有,帶一絲感慨,又含半點苦澀。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別妄下結論。」
「人是萬物之靈,總有預感。」
「照顧一個那樣的伴侶,可是終身負累。」
也平不出聲。
「這件事可衝動不得,你得考慮周詳。」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顧存對方弱小心靈。」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訪遠親賈醫生。
賈醫生是眼科專家。
也平開門見山:「我的一個朋友,視力有問題。」
賈醫生笑,「請他來給我看一看。」
也平歎口氣。
賈醫生納罕,「有問題嗎?」
也平說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總有點異樣,外表也看得出來……」
賈醫生接上去:「有許多原因導致失明,倘若是腦神經中斷影響視力,眼球水晶體角膜完全無損,外表並無異樣,當然,神情有別。」
也平頷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傷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觀。」
也平低下頭。
「我願意為你的朋友診治。」
「謝謝你。」
「還有所謂暫時或間歇性失明……眼睛是身體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頭來,「我們的身體真是奇跡中奇跡。」
「所以老生常談,要注意健康。」
也平稱是。
他終於問:「有無完全看不出來的失明人?」
賈醫生微笑,「蛛絲馬跡,不會完全看不出,也許,你沒有留心。」
更可能是他內心逃避這個事實。
「可是,小說與電影裡──」
賈醫生笑了。
也平頹然,「對,那只是小說與電影。」
「小說與電影有時也頗為寫實。」
也平告辭,賈醫生送他到門口。
他約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說:「張思憫思穎姐妹在那邊。」
話還沒說完,兩姐妹已經婀娜地走過來。
她倆打扮得花姿招展,時髦一如天橋上模特兒,閃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慣的人吃一驚。
也平就嚇一跳,怎麼,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雞窩頭了,真吃不消,還有,那種厚厚的墊底鞋與低腰喇叭褲,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兩姐妹有一個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築商父親,據說,家中跑車多得可與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們嘰嘰喳喳,蒼白無聊,忽然想起其言。
沒有重要的話,真言不開口,沉默地嫻淑地凝視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賞這一點。
這時,張氏姐妹正在詳述她們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過程。
「──一針打下去,半邊腮就腫起來,原來是敏感,臉一腫,皺紋自然消失……」
柱石聽得哈哈大笑。
也平輕輕說:「對不起,我去撥一個電話。」
兩姐妹一怔,從來沒有人打斷她們話題,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經走開。
他撥電話給真言。
她在家,聽到也平的聲音很高興。
「在什麼地方?」
「國際會龍舟酒吧。」
「可以參加你們嗎?」
「有點喧嘩,我來看你如何?」
「我沒有節目。」
「我不需要熱鬧。」
「那麼歡迎你。」
「可要帶些什麼?」
「請帶幾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過外套就走。
張氏姐妹怒目相視。
也平那裡去理會這種庸脂俗粉,自顧自買了蛋糕去探訪他的意中人。
門鈐一響,就聽見金剛吠兩聲。
據說訓練得好的尋回犬還會替聾人接電話,為行動不便的老人開關燈掣。
真言來開門。
她笑看說:「我已經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見過你喝茶。」
見過?也許,是她聞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氣吧。
茶几上堆著一大疊書,也平過去看,「咦,讀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們家一直訂閱,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點點頭,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暢。
金剛輕輕走到他身邊。
真言說:「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擔心。」
「看過醫生沒有?」
其言無奈,「醫生說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徑。」
金剛打了幾個轉走開。
真言又說:「昨夜地繞著這些書不走,可能是嗅到舊主人的氣息。」
也平奇問:「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懷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蘭花給我,請過來欣賞。」
也平對於植物不甚瞭解,可是一進書房,已經聞到清幽香氣,只見大書桌案上放著一盤蘭花,花蕾纍纍墜下,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