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車子仍然排長龍,家瑾看過去,駕駛人身邊的座位都有伴,但,家瑾充滿好奇,有幾個是肉身,有幾個是靈魂?看上去都差不多。
資清的車子如旋鳳一般卷返家中。
她上樓,開了門,一坐下便取過電話撥。
家瑾輕輕替她掩上大門。
資清淚痕未乾,撥通電話,便說:「我找朱致遠,我的電話是香江三五七九O,頂急要事,請他速覆。」
找朱致遠?
家瑾心頭一陣溫馨,「找他來幹什麼,」她說:「他又不是醫生。」
資清的丈夫張裕民自房中出來,「怎麼了你?」
資清顫抖地說:「家瑾的手術出了點紕漏。」
家瑾笑道:「你們兩夫妻別小題大做。」
張裕民一怔,「幾時可以渡過危險期?」
「明朝可知。」
「我的天!倘若出什麼事,叫人怎麼傷心得過來。」
「我已叫朱致遠趕回來。」
「這小子吊兒朗當,浪跡四海,他會聽你的?」
「那就要看他倆的緣法如何了。」
家瑾搖搖頭,且隨得他們去鬧。
電話鈴非常非常尖銳刺耳,張家小女兒被吵醒,哭著出來找母親。
資清一手抱著她一手接電話,「朱致遠?」畢竟是做慣事的人,把事情簡單扼要的說明白,她很快掛了線。
張裕民問:「他馬上來?」
資清點點頭。
家瑾感動得臉都紅了。
不下不,她現在已經沒有面孔,她的臉連同身體,還躺在醫院裡。
只見資清點起一支煙。
張裕民說:「你不是已經戒掉了嗎。」
「今晚我實在受不了,需要香煙安撫。」
「你同家瑾的確友好。」張裕民瞭解。
「是嗎,」資清落寞的說:「現在想起來,我倆之所以可以做得成朋友,是因為我一向藏奸,她一向忠厚。」
家瑾嚇一跳,資清這是幹什麼?竟趁這個時候,坦白地檢討起自己來。
「你想想,當動我倆怎麼瞞著她偷偷來往。」資清說。
家瑾一呆,才想起這件陳年往事,對,是黃家瑾先認識張裕民,但這並不表示林資清不能嫁張裕民,這種事還講來幹什麼。
「她一點都不介懷,認真恭喜我們,我不知多羞愧,」資清歎口氣,「本想疏遠她,誰知她憨得根本不知首尾,這個人,辦事好不精明,對人情卻一竅不通。」
家道聽得一肚皮疑竇,資清在說她笨。
不會吧,她們這一票出來做事的女人,都聰明得叫人害怕。
張裕民說:「舊事不必重提。」
「我並沒有把她當好朋友。」
家瑾在一旁說:「不要對自己太苛求,資清,你已經夠好。」
張裕民說:「待她痊癒後,再對她好些不就行了。」
「我很擔心她的情況。」
家瑾聽著,不禁也擔心起來,她得回去看看,那畢竟是她的皮相。
家瑾正犯疑,怎麼回去呢。乘車,還是走路?
意念一動,她抬頭一看,已經置身病房。
黃家瑾躺在床上,面如金紙,身上滿系儀器,她靜靜過去,輕輕撫摸自己的手。
她說:「你一定要復元,痊癒後向林資清算帳,反正她那麼內疚,向她討債反而會使她好過。」
家瑾坐在一旁。
她客觀地打量自己:皮膚黃黃,頭髮乾燥,出院之後,一定要多運動,好好吸收營養,以免未老先衰。
人生觀也變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個人躺這裡,平日又何用計較太多,她們的通病是得饒人處不肯饒人,過份好強,鋒芒畢露,看樣子都得改掉才行。
強中自有強中手,撐著要多累就有多累。
家瑾笑了。
奇怪,她這邊笑,那邊躺著身體的嘴角也孕出一絲笑意。
兩個護士推門進來,剛好看到笑臉。
看護甲說:「她有笑容,不知夢見什麼。」
「熱度那樣高,還能做好夢?」
看護乙替病人印了印額角的汗。
「溫度有降低跡象。」
「快通知醫生。」
「我來換這瓶鹽水。」
家瑾再跟自己說:「你快些好起來,為那些關心你的人,更要為那些不關心你的人。」
她坐著無聊,決意回家看看,夜已深,幸虧此刻進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擾他人。
書房的燈忘了熄,翻開的文件攤在燈下,原來臨入院前她還在用功。
家瑾好不感慨,明明生為女兒,卻要做男子的工作,把持不定,難保不變成個陰陽人。
正像火車頭似轟轟烈烈的開出去,忽然被病痛截停下來,感覺不知多麼難受。
原來始終要停下來。
復元後她欲告長假往外國旅遊,她聽說過露易士湖已經不少日子,但每次往溫哥華都匆匆忙忙辦正經事,這次她發覺生活便是至大的正經事,公司沒有她一樣妥當,她沒有她可是死人一名。
「我一定要好起來!」家瑾握緊拳頭。
她用力把桌子上的文件掃到地上。
一動手,便有傳說中那種怪風捲起,文件紙吹得七零八落。
家瑾訝異地倒在沙發上,每一個靈魂,都有這種特異功能嗎?
漫漫長夜,要她獨自逐寸熬過。
家瑾想用手托住頭,卻發覺這不過是她慣性動作,此刻她無形無體,根本沒有四肢。
天亮了。
家瑾知道自己並沒有甦醒,她有種第六感黨,知道肉體如果清醒,靈魂必需歸隊。
她倒底怎麼樣了?
急急起往現場去。
真沒想到朱致遠已經到了。
自新加坡趕回來也頗需要幾個小時,一看便知道他沒有睡過,雙眼泛著紅絲,鬍鬚青青爬在下巴上。
他已經同醫生瞭解過情況。
他問:「為什麼還不醒來?」
看護說:「我們不知道,她的熱度已逐步退卻,一切正常。」
朱致遠握住她的手,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裡,他嗚咽地問看護,「如果她不醒來怎麼辦?」
看護不能作答,輕輕退出。
林資清推門進來,一臉憂傷,強顏說:「情況已比昨天好。」
朱致遠忽然痛哭失聲。
家瑾愕然。
老朱老朱,你真的關心?那為何平日不露一聲風聲,成日在左擁右抱,倒處留情?
林資清輕輕說:「你且別激動。」
朱致遠掏出手帕擦眼淚,「家瑾,你太驕傲,我不敢造次。」
資清歎一口氣,不聲響。
家瑾在一旁聽到這種話不由得自辯起來:「我不算驕傲了,老朱,應付你這種人,客氣不得。」
資清稅,「今日陽光不錯,不如拉開窗簾。」
老朱頹喪地說:「陽光不陽光還有什麼作用?」
資清俯向家瑾,在她身邊說:「你逛夠了也該回來了,別嚇唬我們,我們已經受盡折磨。」
家瑾很難過,她不是故意的,她力不從心,身不由主。
只聽得資清說:「來,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
「我不想走開。」
「你這是幹嗎呢,這不是詛咒她嘛。」
「我想靜一會兒。」
「我稍後回來。」
家瑾看著老朱,只見他脫了外套,解開領帶,閉上雙眼,眼淚不住流下。
恁地婆媽,家瑾非常吃驚,同時亦警覺到,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
不然這兩位仁兄仁姐不會聳然動容,她呆呆的坐一角,看著自己,也看著朱致遠。
家瑾忽然生起氣來,罵老朱:「活著的時候不對人好一點,現在又來假仁假義,有個鬼用。」
朱致遠當然聽不見她說什麼,只是伏在床腳。
家瑾歎口氣,「老朱老朱,這又是何苦來。」
護士進來勸道:「這位先生,請你別騷擾病人。」
她把朱致遠請了出去。
家瑾坐在一角,慎重考慮,一回到軀殼裡去,就得重蹈覆轍,醒了以後,僅是上班下班,爭名奪利,努力向前,這種生活十分無聊,但生活在這個海中,就得隨它的波逐它的浪,有什麼機會創新突破。
不回到肉身裡去,失卻機會,恐怕要像鐵拐李,本是個斯文俊俏的書生,靈魂仙遊太久,回來時軀體已遭焚化,只得托身到爛腳叫化子體內,徒呼荷荷。
家瑾猶疑了。
正在此時,家瑾忽爾看到一位少女走近,向她鞠躬唱喏,「這位姐姐好。」
家瑾感覺敏銳,看著她,緊張地問:「你是誰?」
那少女臉容清秀,十分謙卑地說:「我特來同姐姐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家瑾站起來,「我知道,你不是人。」
那少女笑了,「我可不同姐姐一樣。」
「你要什麼?」
少女說:「姐姐似無意返回軀殼。」
「這是我的事。」
「時辰到了,姐姐如用不著這具玉體,可能轉讓於我?」
「讓給你?」家瑾膛目結舌。
少女慎重的點點頭。
「這具軀殼千瘡百孔,你不會願意承受的。」
少女微笑,「它已是我百餘年來所見到最好的一具。」
「你遊蕩了百餘年?」家道吃驚。
少女緩緩轉過頭去,對著窗戶,輕輕吟道:「茜紗窗下,公子多情,黃士瓏中,女兒薄命。」
家瑾一聽,十分震盪,她知道少女是什麼人了。
家瑾不置信地問:「你願意托身為我?」
少女背著她點點頭。
家瑾說:「你不可能適應,我們這年頭,要打仗的,一邊血肉橫飛,一邊還要講究姿勢,日久會生瘤,你看,我躺在那裡,多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