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司機看我掙扎得滿頭大汗,很同情的說:「小姐說,載你一程。」
「不用。」我倔強的說。
「先生,不要客氣。」司機警告我!「這條路十分偏僻。」
於是再由他幫我,把老爺車推至一旁,我上他們李家的車。
我坐在李觀儀旁邊,眼觀鼻、鼻觀心。
小虞說得對,我這個人有頭巾氣,只曉得埋頭苦做,不識時務,雖不踩下人,卻不懂見高者拜,所以歷年來始終沒打好人際關係。
這個社會講是講打真軍的,但當人人都有實力的時候,那些肯到處吃飯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開口。
雨急起來,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覺,如觸電一般。
如果我有機會訪問李小姐,頭一個問題是:你有受過氣嗎。第二個問題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氣?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氣,開頭是怒火中燒,漸漸看開了,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夠一笑置之,但我還是想問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為了想做一篇訪問。」
然而她為什麼要方便我呢,全無必要。
我禁不住歎口氣。
她春我一眼,我沒有回觀。
我是個膽小如鼠的傢伙。
司機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鄭重道謝,他也有禮的與我話別。
落車,發覺腿有點發麻,原來是過份緊張,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了。
我並沒有與同事說起這段偶遇,他們會取笑我,毫無疑問,尤其是小虞,與美同車二十分鐘,他已經有足夠的時間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別重,心事特別多,動作特別遲鈍。
我問小楚,「有錢是不是很好?」
「那還用說,三歲孩童都曉得,你今日怎麼,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來了?」
「一個妙齡女郎,如果有一百億,一千億,她會怎麼做?」
「你指誰,李觀儀?」他真是聰明人。
我不出聲。
「照說,錢,應該是頭數十億最有味道,可以買下堡壘,佈置得美奐美輪,私人飛機,婢僕如雲,不必再為生活瑣事操心,之後,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她會不會寂寞呢。」
小楚沒好氣,你為什麼不替自己擔心呢,窮人難道不寂寞?
我不說什麼。
太陽藏在霧中,只有一個隱約的光環,空氣中仍然要滴出水來,對我的攝影機有非常不良的影響。我仍然在做那個別墅專題,一做便大半個月,他們都說我會餓飯,因我不肯動腦筋走捷徑,人家一個下午賺的稿費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別墅出來,看到她的司機正替她開門。
老司機如他鄉遇故知,忘形地與我打招呼。
李觀儀自車上踏下來,她仍然穿著素色的服裝,見到我,驚異於巧合,猶疑一刻,向我頷首。
我站在該處,三十秒鐘不動,如電影中之凝鏡。
心中想問:喂,你把頭三十億財產,拿來作什麼了?可有買下一幅莫納的荷花池,掛在書房裡?
她也沒有動,兩人在潮濕的南風中站半晌,她問:「車子修好沒有?」
我沒想到她會與我說話!我清清喉嚨,唔嗯唔嗯,老司機在一旁笑,我終於說:「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頭。李塚的女傭早打開大門恭候,她似乎沒有進去的意思。
她又問:「你是怎麼來的?」
「用公司的機器腳踏車。」
「啊。」語氣似非常羨慕。
「我有頭盔可借給你。」我忽然沒頭沒腦的說。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機動容了。
她臉上露出楚楚動人矛盾的神情來。
這已是第二次偶然見面。誰能擔保還有第三次?這一次不下個決心向前邁一步,以後再見一百次也是枉然,頂多不過是再點一百次頭。
這次沒有表示,以後障礙重重,當中隔著也許一百億的鈔票,再也脫不了身。
她說:「在這種天氣兜風,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壓下喉嚨,「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攤攤手,「沒有冒險,何來樂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還等什麼?」
老司機膛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只得目送我們。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觀儀穿上,把頭盔遞給她。
踏下油門,機車呼地發動,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賞初放的洋紫荊及紫籐,新鏟過的草地發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曠神怡。
我一生人廿餘歲從來未曾有過這麼奇妙的感覺,我忘記一切不如意的瑣事,只感激上主恩寵,給我如此歡愉的一剎那。
我把機車自山頂這一邊兜到另一邊,一陣急風,吹下半樹桃花,拂了一身還滿。
我把車靠路旁停下來。
身後的女郎說:「在巴黎,有一種樹,三個人高,一人合抱,開黃色的小花,不住的開,不住的落,人站在樹下,花瓣如淚下,落光了就算數,要等明年,我始終沒有問當地人,那是什麼花,什麼樹。」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曉得會遇上你,而你會問我這個問題。」
還有什麼其他原因?
她沒有再出聲。
機車往回開的時候,瀟瀟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濕她,把車子開得略快。
誰知她卻說:「咖啡館,你看見嗎。」
「露天咖啡館,怎麼坐?」
「有太陽傘。」
我笑,「下雨天在太陽傘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脆而溫柔,快樂似雲雀。
我把車停路邊,與她踏入咖啡館。
侍應不相信有人這麼好興致,持餐牌過來。
我倆除下頭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熱狗。」
「兩隻熱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應懶洋洋地走開。
我悄悄說:「打斷了他的閒情。」
桌子上的漆剝落,凳子是濕的,檯布上不是污跡子就是穿一個個孔。
她的臉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乾。
她迷惑的問我:「你是誰?」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說。
「我們並沒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來!是用奶粉沖的,且一塊一塊,沒衝散,她看著笑了。
啤酒跟著上,沒有冰過,微溫,真過癮。
兩隻熱狗硬且干,肉腸瘦瘦的縮一角。
我說:「芥茉相當香。」
她又笑,這麼簡單的事都叫她快樂自內心發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是否戀愛了?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便是這樣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誰,她不知我是誰,所以她比我更快樂。
而我,我一直是個悲觀的人,我沒有苛求,快樂是快樂,一分一秒都應緊抓不放,每個細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貿然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過一會才把手縮回去拔拔頭髮。
我陶醉在這情調中,戰爭飢餓與疾病都距離十萬八千里,與我倆無關。
我渾身濕漉漉,頭髮絞得出水來,喝著熱啤酒,硬麵包,卻自覺快活似神仙……
該死,這不是愛情嘛。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郎,怎麼會得憑兩面之緣就產生這種強烈的感情?
沒頭沒腦,沒有根據,攻人不備,也全是愛情的特徵。
美?一點也不,又破又舊,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樣,在此時此刻,再也看不到醜惡的一面。
我問:「你冷嗎。」
「不。」
我也不覺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應當建議散散步,她會不會笑我老土。
她取過頭盔,我替她輕輕罩上。
我知道我們應當回去了。
「司機尚在等你。」
她無奈的點點頭。
我們沿著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門口。
老司機鬆口氣。
我們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麗的一小時。
「慢著,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你?」她問。
「你還想見我?」
「自然。」
「那麼讓我們約好下星期下午三時在這裡等。」
「我總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說。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會再見我。」
「怎麼會,別傻。」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觀儀。」
「我叫於如明。」
這名字彷彿提醒她什麼,一時還沒想轉來。
我知道無論如何躲不過,於是說:「天下雜誌的於如明。」
她呆住,抬起頭來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麼可能?怎麼會是同一人?天下那麼大,為什麼這人竟是那個討厭的記者?
她張大嘴,模樣天真且可愛,完全不似有億萬家產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為什麼不是普通的小女職員,收入與我差不多,但足夠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們倆凝視艮久。
我終於苦澀的說:「你放心,我不會寫這段訪問。我不會因那小小的稿費做你所不悅的事情。」
她什麼都沒說,仍然非常震驚。
這個傻女孩,一點全活經驗都沒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見的第一個壞人。
我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