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原來是那麼可怕的一件事。一鑽進牛角尖便難以自拔。
現代人幸虧有工作,忙忙忙,做做做,總得與人結觸,日久生情,多多少少,有點理解,可以說幾句散散心,不比從前,女人有冤無路訴。
下班跟一大堆女同事出去買春裝。衣服是必需品,人靠衣裝,不穿是不行的。
我比較喜歡式樣古典的衣服,肩脯是肩脯,袖子是袖子,腰是腰,看不懂的衣服我不買,也不會穿,尤其是幾個日本設計師的設計,不適合一般職業婦女。
我甚至不喜歡衣服有任何款式,我不想有人注意我。
假如有人要記得我,我希望那是因為我的工作成績,不是我特別會穿、特別騷,特別耀眼,特別溫柔。
不像香港人吧。
我喜歡白色,一整個夏天都是白衣白裙白褲,女兒也是,有時小裙子上有藍色小點點,就是那樣。很多人說我們像是市政廳裡檢查衛生的職員。
白色,什麼都是白色,單純的白色,丈夫與我的興致並不見得一樣,但輪到室內裝修,異口同聲:白。
也許因為白色永不出錯。
於是我挑了三四條白色的衣物。
有條桃色的裙子,我擰在手中很久,還是不敢買,等丈夫回來之後再說吧。叫他來看看這只顏色可適合我。
又去幫女兒選裙子,高得快,沒辦法。我的品味直接影想她,我斷不肯給她穿燈籠褲,炮炮袖,花邊、蝴蝶結。
也算是滿載而歸。
女兒看到新衣服很高興,但仍然悵惘沒有弟弟。
這是我下決心的時刻。
兩年來我都沒有在丈夫身上加壓力,但此刻他的合同要滿,我怕他會以為我不在乎,糊里糊塗的又簽下一紙合同。
我寫信給他。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從來沒有寫過那麼長的信,許多中文字已經忘記,一個個字去查出來。
然後把它電報傳真送出去。
信不信由你,有時候夫妻也不方便說話,不得不下此策。
三天之後,丈夫的電話來了。
他的聲音很清晰,他說:「我已經向公司表態,決不續約,這次回來,不再出門,你同女兒說一聲。」
我並不見得很興奮,但有一絲高興,這個晚上,不會沒有月亮吧。
看樣子我的信感動了他,原來我是一個寫信的好手。我微笑起來。
訪問
三天內撥了七十個電話給李觀儀。
她一個都沒有聽。
都叫女秘書檔掉:「李小姐開會」、「李小姐告假」、「李小姐沒有到」、「李小姐已早退」、「李小姐在趕功夫。」
李觀儀的秘書及兩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記熟——「是,我們知道你是天下雜誌的記者於如明先生。」
她的手下非常聰明敏捷客氣有禮,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觀儀。
終於我說:「麻煩你同她說,我只要求一小時的訪問時間,閒談而已,訪問稿可以事先給她過目,任她修改。天下是一本高級的時事雜誌,我們絕不揭人私隱,無中生有,以及歪曲事實,有實例可以證明我所說皆是事實,請你同李小姐說一聲。」
助手甲見我說到聲淚俱下,沉默一分鐘,「好,我同李小姐說一聲。」
「我明天再打來,無論如何,請李小姐給我一個答覆,可與否都好。」
「好的。」
我吁出一口氣。
同事小虞問我:「找到了沒有?」
我搖搖頭。
「奇貨可居,」小虞說:「她從來不接受訪問。」
「從來不?」
「從不。」
「我不相信,我於如明一定要訪問她。」
小虞看我一眼,「沒有那麼嚴重吧,又不是非她不可。這些日子來,無論是文壇、政界、廣告、金融、影視、教育、紀律部隊,時裝、美術、舞蹈、商界,都有傑出女性接受我們訪問,老實說,很多時人們認為被天下雜誌訪問是一種榮幸,我們絕不濫竽充數,絕不人云亦云,我們永遠在同類型中挑選最好的人才,眼光獨到,我們不擔心沒有嘉賓。」
我拍手,「老闆要加你薪水。」
「我不贊成你這種苦苦哀求的態度。」
「我有點蠟燭脾氣,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
「你在今日也有點名氣了,」小虞不以為然,「別做得太卑下。」
「為工作,不要緊。」
「一個人太沒架子,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不出聲。
「老於,你就是這吃虧,你還去訪問人?等人來訪問你是正經。」
我笑了。
「況且李觀儀父蔭大如天,這種寵壞的千金小姐,沒什麼好寫。」
我說:「午飯時候到了。」
第二天,李氏航業公司找我。
李小姐的助手說:「于先生,她說不。」
在我預料中!但我這個人一向有個壞習慣,就是喜歡死纏爛打。「小姐,給我一個理
由。」
那位小姐笑,「她不喜歡接受訪問。」
「為什麼?」
「她不愛出風頭。」
「不,這不是出風頭」
「于先生,我手頭上正忙,改天吧,改天再約,再見。」電話已經掛上。
這次連一向溫和的小楚都嘲笑我。
「老於,尊重她的選擇吧,有些人天生不喜發表言論,我曾要求訪問一名寫小說的女士達七年之久,她與我天南地北什麼都談,就是免訪問,做封面都不肯,她說她是地下鐵路擁護
者,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所以,人各有志!再說,她的名氣由她自己辛苦賺得,她不高興將之用來點綴我們的雜誌,她絕對有權。」
仍然悶悶不樂。
「李觀儀不愛亮相,我們就忘記她,好不好?」
我說:「都看得這麼開,都成為和尚寺,不是出版社了。」
「老於說得也是,隔壁一家雜誌社就是這麼關的門,找誰都嫌煩,一句「人家怎肯賺我
們。就把責任卸得一乾二淨,於是圖片、內容、編排,全部三流,讀老的眼睛是雪亮的,誰肯買蹩腳刊物?也許老於這麼認真求獨家新聞是對的。」
「你瞧。」我精神來了。
小虞說:「我不贊成老於這股瘋勁。」
「好啦好啦,開工,今日我要寫五千字。」
我說:「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營生。」
小楚說:「做人才是最痛苦的營生。」
「來,讓我們齊齊閉門造車。」
三個星期後,我們在報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緊這段新聞!決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觀儀的廬山真面目。
我的牛脾氣不肯改。
殯儀館內氣氛肅穆,全部奠儀捐作慈善用,大廳內沒有雜七雜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沒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李觀儀一個女兒,靈堂內只得她一人穿著素服。
我十分震驚於這種情形,一方面來講,她幾乎擁有全世界,另一方面來說,她又至孤至
苦。
來賓中達官貴人不勝枚數。
我略為貼近一點,才看清楚她的樣子。
五官很精緻,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膚白哲,神態哀肅,然相當鎮靜。
與一般廿多歲的女子沒有什麼兩樣,但她是李觀儀,她父親去世後,她手中掌握一百多萬公噸的船隊。
這是我一定要訪問她的道理。
她臉上長得最好看的是一雙眼睛,倘若詩人的話是對的,那麼她的靈魂是深不可測的。
可惜見到她不等於可以訪問她。
我致敬後離開。
李氏航運是間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貴而低調的形象出現,幾個主腦人物完全不在公眾場合露瞼,李觀儀本人出掌大權,但對社交界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樣困難的一宗任務,漸漸我也淡忘。
冬去春來,又是著名的黃梅天,一時風、一時雨、變幻莫測,穿雨衣嫌悶,脫雨衣嫌涼,同事中十個倒有八個傷風,用紙巾捂著鼻子寫稿。
我在做一個專題,專門研究本市著名的別墅建築,逐層介紹,雖有展覽財富之嫌,仍不失為一個有趣的題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島道出來,霧濃、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則真會撞上前面的車子。
一輛黑色的大車拋錨在路中,司機正在換胎。
我下車問:「要幫忙嗎。」
司機如獲救星,「請問這位先生有沒有霧燈,掛在車尾。」
「為什麼不叫人拖車?」
司機有苦難言,「我們家小姐趕時間。」
「我來送她一程。」我說。
「小姐不喜歡。」他雙手亂擺。
我看不過眼,司機都五十多了。
我捲起袖子,幫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著打躬作揖。
我問:「你們小姐呢,穩坐車中?」
「不,她在水塘那邊。」
嗯,看風景。
我在霧中看到一個穿黑衣的女子,她向遠處悠然眺望。
有錢就是這點好,下層工人做到抽筋,她卻把扇來搖。
我走過去,很諷刺的說:「小姐,車子修好,請擺駕。」
她驀然回首,抬起一雙眼睛,看看我。
我認得她。
竟是李觀儀!
我頓時懊出血來,不該對她不客氣,現在自己斷了一條路。
司機上來,為她解釋因由。
她淡淡向我說:「謝謝你。」卻是不動氣。
我回到自己那輛老爺車去,輪到我的車子出毛病,引擎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