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奇怪的女孩子,她心愛的顏色竟是黑與白,其實她屬於水彩顏色,不是淡黃,就應該是粉藍。
事情開始複雜,是在我認識小方之後。
小方是紡織部的同學,一雙不安份的大眼睛,生命力全在一頭濃而黑的頭髮上顯露出來。
我們在飯堂爭位於,不打不相識。
她與我有同樣的煩惱,本與弟弟同住,弟弟「訂婚」,未來弟媳就勸她獨立,暗示她搬走。
一日她開玩笑的說:「真的要搬了,不然妨礙別人。」
誰知她弟弟馬上接嘴:「真的搬?別哄我白歡喜。」
她說她氣了十分鐘,痰上頸,心跳都停止,第二天就住到青年會去,同學們忙著幫她找地方。
要命的是她的經濟情形也不好,結果找到一個小單位,租金佔去她薪水一大半,不過運氣不見得全不好,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與她合住,解決問題。
小方為人非常豁達,天大的事她都能聳一聳肩膀笑掉。
她同我說:「氣有什麼用,早就忘了,反正寄人籬下並不是長久的辦法。」
就這樣簡單。
女孩子又特別慘一點,同類相輕,故受排擠,物傷其類,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同時也計劃搬家。
反正是要納房租的,何必等到撕破臉皮才走。
小方面子雖然大方漂亮,但到八十歲恐怕還會記得「別哄我白歡喜」這六個字,到她住到堡壘裡,一個人擁有八十間房間的時候,想必還記得上述那六個字,一個個血紅色,籮那麼大,時時提醒她要掙扎向上,好好報答說那句話的人。
我們不是小器,我們就是不想被人看死。
我與小方在一起,共同話題是多的,當然比與其敏談得來。
與小方在一起,做人說話不必扭扭捏捏。
小方也聽說過有其敏這麼一個人,開頭還取笑我,後來真正的認識,也就識趣。
我與小方也不是走得密,大家都忙得要命。好幾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飲品,白天朝九晚六,晚上吃完飯,立刻上學,我們只能在飯堂見面,我送給她的禮物,是維他命九,怕她吃得忽忙,不夠營養。
小方真能吃苦,完全拚命,她只能往前走,後無退路,且有追兵,要死,還得隨著親戚的白眼死,所以只得活下去。
在廠裡,她沒有地位,學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鍋,同事無理取鬧,再三留難,她都一一委屈求全,總是維持微笑,「是是最」、「好好好」,從沒與人紅過瞼,什麼都往肚子裡吞,為求做出成績來。
誰沒有情緒低落的時刻,今日我看見她坐在飯堂黝暗的一角傷神,精疲力盡。
小方啞著聲音苦笑問:「會不會有出頭的一日?」
「當然會。」
我鼻子都酸了。
「我相信你。」她仍然堅強。
在那一刻,我許下允諾,「我總是你的朋友,我總在這裡。」
她笑起來,「謝謝你。」
剛在這個時候,不知怎麼攬的,其敏來了,穿一身最時髦的衣飾,足不沾塵似飄入來,與我招呼。
我瞪著她,心中突生無限厭惡,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寫詩,她懂什麼,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太陽下山都幾乎是世界末日。
我冷冷問:「你來幹什麼?」
「看你呀。」
我抱起書本,「我這就要回家。」
「我送你。」
「其敏,你不用再來,我不會有時間結交你這種朋友,這話我已經說過多次。」
為著叫她死心,我轉頭同小方說:「我們同路,一起走吧。」
其敏還說:「大家一起好不好?我送你們。」
我大聲說:「其敏,我們坐在奧斯摩標裡會得生瘡,你請便。」
我拉起小方頭也不回去搭地鐵。
小方說:「你太過份。」
「一點都不。」我還在氣。
「人家幸福也不給。」
「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別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來。」
「你不喜歡她,是因為她幸福?」小方吃驚。
「不,是因為她對生活不負責,是一條寄生蟲。」
小方見我在氣頭上,只得吐吐舌頭。
其敏的電話追到家裡來,嫂子飛快的來報訊,一臉期待。
我取起聽筒,一開口便說:「你有完沒完,別再騷擾我好不好。」
其敏小小聲的問:「什麼事,你不高興,我可否幫你忙?」
「我心情不好,有空再找你。」我不想多說。
我不能幫小方,其敏想幫我,又不能領情,歸根究底,人是多麼寂寞的動物。
其實我並沒有愛上小方,相信其敏也看得出來。只不過因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認同,以向其敏出氣。
多麼煩惱。
清早其敏在樓下等我。
我冷冷問:「不用寫詩嗎?」
「沒意思,不寫了。」她說。
我向車站定去。
「送你一程如何?」
「誰不知你有車。」
「那麼好,反正我也是地鐵常客。」
她竟跟我開步走,我啼笑皆非。
我只得做得更絕,「其敏,我對你這種做法,很反感。」
她手足無措。
「回去吧,我靜下來會找你。」
不看她一眼,轉頭就走。
其敏不明白,其實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她吃頓午飯都要到嘉蒂斯去,與那些念完管理科碩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用英文點菜,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老土得要命。
當日見到小方,她臉色更灰黯。
怎麼會,她從來沒有這麼低沉過。
我趨向前問她:「不舒服、要不要告假?」
她搖搖頭。「我面臨很大的抉擇。」
「怎麼,有人要收你做童養媳?」我笑問。
她吃一驚,「你怎麼知道?」
我更吃驚,因沒想到會猜中,頓時呆在那裡。「喂,倒底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告訴我?」
她歎一口氣,「要是我嫁給一個在經濟上能夠幫我的人,你認為我是否出賣靈魂?」
我愣住很久。
我問:「他是否七十歲?」
她搖頭,「只比我大三歲。」
「是否健康?」
「同你我一樣,無不良嗜好,有正當職業,他家庭能幫我到歐洲進正式大學,脫離這個窘境。」
「聽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你還在等什麼?」
「因為我有屈屈感。」
「我不明白。」
「我是這麼苦,我苦夠了,現在跟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為著逃避還是為了他。」
我立刻曉得她的心理狀況,我說過,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正等於其敏與我的關係一樣,假使環境略好一默,我的自卑略少一點,也許我會愛上她。
現在我太苦澀,苦得不能變任何人。
「你不同,」我說:「你是女孩子,傳統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饋贈是應該的。」
「這對他也不公平。」小方極其疲倦。
「鬆弛下來,」我說:「別怕,並不是末日。」
她勉強一笑。
我懂得,其實她已經決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沒有選擇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為了鼓勵她,我說:「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風光,想想你親眷失望的面孔,已經值回票價:他們以為你完了,結果你沒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當然知道,」她捧著頭,「我比誰都更為清楚,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他是否一個好人?」
「絕對是。」
「這還不夠?」
「你那詩人更加可愛得不食人間煙火,你為什麼不娶她?一結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麼扯到我身上來。」
「這是完全同樣的個案。」
我默默無語。
過很久很久,我才說:「一入侯門深似海,以後要見你就難了。」
「你真以為我一說『是』立即脫胎換骨?每種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價,你看我,黑過墨斗,說不定一過去就害死人塚,到時偷雞不著蝕把米。」
我沒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這麼多苦衷。一個人長久失意會得引起自卑感,這就是小方不開心的原因。
「去吧,」我說:「你需要休息。」
她雙眼濡濕,「你仍會愛我?」
「是的,仍然愛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為我們是情侶。
其敏,便是那個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窺視,小方沒有看見她,我卻瞥見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問她:「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慘,一個孩子在很渴望一樣得不到的東西的時候,往往也有這個表情。
對於其敏來說,我算不算是那一種難得的玩具呢。
「你愛她?」其敏問。
「不管你事。」
「據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個詩人,不應理這些閒事。」我說:「你的氣質哪裡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別鑽牛角尖,本來我不想把別人的私事告訴你,但又怕你心中有個結,所以不妨同你說:小方快要嫁人,新郎並不是我,我們純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樣,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