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許多老一脫的母親不會這麼想。
哭聲漸漸遠去,念生漸漸如夢。
一邊牽記著那個年輕女子,後來她怎麼樣,後來她有無養下那個孩子,有沒行再一次站起來?
連親生母親都以為她此生已完,別人會怎麼想,親友一定勤加白眼踐踏,她可能翻身?
新一代女性真的學了乖,即使搬出來,也是幾個女孩子一起住,絕不輕易與人同居。
接著兩天,念生一下班便回到公寓休息。
一個人樂也悠悠,有點牽掛安娜,希望她回來一共說說笑笑。
念生已經對小公寓熟悉了。
關掉燈,總有不知來源的聲音。
念生聽得出對白與對白之間往往隔著幾年空間。
那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卻仍然是主角。這次有人勸她:「不要想不切實際的事,找個歸宿是正經。」像是她妯娌。
她說:「我相信女性終久還需靠自己一雙手。」
念生覺得安慰,這麼肯爭氣,她會爬起來。
「有個家才靠得住,他不看你的面子,也看孩子面子。」
「成日價看別人面色做人,多麼難受。」
「哼,你現在不難受?」
「我會熬出頭的,此刻手上那盤小生意已有起色。」
「祝你幸運。」語氣相當諷刺。
「前日見到家母。」
「啊,她好嗎?」
「現在只得我一個人負責她的生活費用呢。」
「既往不咎?」對方有點驚奇。
「我有弟有兄。她從來毋須看好我,總拿我來出氣,總是為難我:童年時整個月不讓我洗頭髮,一切都歷歷在目,她的家,有她的法令,子女在她的屋簷下吃點冷飯菜汁,要絕對馴服……」
這話使念生躍起床來,天,難道天下有那麼多不講理的母親?
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成為母親,真是心驚膽戰。
她醒了。
那日下班,安娜正等她。
先贈她自倫敦帶回來的小禮物,然後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地說:「我決定結婚了」。
念生笑開了懷,「那多好!」
「婚後到倫敦長住,順便弄張護照,」安娜停一停,「這間公寓——」
「沒有關係,」念生爽快地說:「我租下來,我有兩個同事會搬進來與我分擔開銷。」
安娜放心,「那太好了。」
念生笑說:「恭喜你,安娜。」
安娜到這個時候才說:「這間公寓,租金要比外頭便宜一半。」
「我知道,我就是喜歡這個。」
安娜又問:「你知道為什麼?」
念生笑笑,「因為有些古怪聲音與我們同居。」
安娜也笑,「你早知道了。」
念生點點頭。
「那是前頭住客留下來的吧。」鴆娜說:「我把整間公寓當一架巨型留聲機器,說不定將來下一任住客也會聽到我們的生活片斷。」
念生失笑,「找的生活一片空白,沒有人會聽到什麼。」
安娜設:「我們的確比上代少卻許多抱怨。」
「一切由自己選擇,怨誰?」
安娜問:「你不想追究聲音來源?」
念生笑,「也許那就是我們的心聲,彷徨矛盾幽怨無奈,永遠在歧途上。」
「說得真好。」
安娜過一個星期就搬走了。
念生居然做了房東,把公寓略加裝修,便租給兩位女同事。
小小地方雖然住了三個女孩子,假期卻很少全體在家,一點也不覺得擠逼。
念生問她們:「有沒有聽到怪聲?」
她倆異口同聲:「什麼怪聲?」
「一個少婦以對話方式向我們道出她的前半生。」
「念生,你說些什麼!?」
「你是說電台的廣播劇?」
念生揚揚手:「算了算了,別再提了。」
「每晚都累得呼呼入睡,哪裡聽得見什麼異聲,連鬧鐘都差點聽不見。」
只有念生比較心靜,便想,或許那位女子已經翻了身,走上一條平坦的道路。
那一夜,念生聽見有人輕輕說:「一切最壞的已經過去,原來生活得更好,便是最佳報復。」
念生跳起來,是晚,她忘記拉攏窗簾,發覺鄰居單位有人還沒睡,正在交談,朦朧聽到的對話,便自那處傳來。念生隱約看見對面客廳裡也是兩名女子,莫非也像她們那樣,合資租屋同居。
念生不去想那麼多,明天一早還要起來上班,轉個側,再度入睡。
兄妹
卜求真是一個身份特殊的記者。
她年輕、有朝氣、肯做、不計報酬,求知慾強。
她不追普通新聞,她好做專題。
老總給她一個篇幅,她找到好題材,便寫上三兩百,沒有適當題材,便一直休息。
幸虧宇宙日報是文藝氣氛特強的一份報紙,老闆本身也是文化人,否則,如何肯僱用卜求真那樣的記者。
小卜並沒有讓老總失望,她文筆細膩,題材特別,觀察入微,令讀者們拍案叫絕,她的專欄增加報紙聲譽,不到一年,已成為他報挖角的對象。
求真身邊有點資產,有能力的母親愛她,供她讀完大學之後還送了一層小公寓給她棲身,令她有資格做自己愛做的事。
這一天,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天,唯一比較特別之處,是山頂大霧。
求真到山頂醫院去探訪女同事。
張幸子動了一次手術,正在復原中,心情不是十分好。
求真帶了兩本小說給她。
幸子轉過蒼白的面孔來,「是暢銷書嗎,我不看非暢銷書。」
求真笑笑坐床邊,「口味為何庸俗?」
「多人看過說好的小說才會暢銷,我為何要冒險浪資金錢時間去讀冷門小說?」
這是一般消費者心情,所以紅者愈紅。
求真問:「傷口痛嗎?」
「痛得要死,」文人到底是文人,「病得全世界只餘痛的感覺,沒有人生樂趣。」
求真歎口氣,她也是文人,「會過去的,什麼都會過去,再痛苦的創傷也會過去。」
「求真,我從此不能生兒育女,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算了,幸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還不是一樣,許只有更好,我隨時可以陪你到孤兒院去助養十個八個不幸的孩子。」
幸子抬起頭看牢天花板,「他們會到我墳上默哀嗎?」
求真嗤一聲笑出來,「恁地看不開,真是個紅塵癡人,你一年又有幾次到令堂墓前致敬?」
張幸子一震,似想穿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
「求真,謝謝你。」
求真離開病房欲回報館。
她看到門外一對少年男女。
男的約廿多歲,粗眉大眼,女的只得十七八,卻秀麗可人。
男的坐在輪椅中,一條腿打著石膏,赤著右邊肩膊,自頸背至腋下,有一條長長血紅疤痕,打橫一針針黑色線腳,把撕裂的肌肉硬縫在一起。
求真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條刀疤,有人用牛肉刀之類的利器狠狠斫了他幾刀。誰,誰這麼狠心,要置他於死地?
一定是仇家。
求真的職業病發了。
她停下腳步,躲在一角,靜靜窺看竊聽。
只聽得那少男說:「走!我不要再見你。」
那少女把住輪椅不放,「哥哥,哥哥——」
原來是兄妹,可是眉梢眼角並無相似。
少女哀告:「你不要再闖禍了,這次揀回一條命,下次不一定幸運。」
這時看護出來責備道:「你怎麼到處亂走?快回病房去,還有,你,探病時間已過。」
那少年猶自向妹妹吼:「從此我同你沒有關係,你不必再來。」
他的輪椅很快被看護推出視線之外。
求真看完熱鬧本來想離開,少女那雙手吸引了她。
那時一雙十指尖尖宛如玉蔥般的手。
求真看看自己的大手,不由得自慚形穢,她的手背全是青筋,指節大,說得好聽些,是典型藝術家手,講的直接點,便是一雙難看的手。
求真坐到女孩身邊。
專業記者的目光如炬,一眼關七,打量少女。
少女穿著帆布鞋,拿著帆布袋,白襯衫,藍色長裙,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也正是時下一般少女打扮。
這一身簡單的衣飾價值亦可由一百元至一萬元不等,照求真的估價,少女穿的是百元那種。
為什麼?因為她兄弟住的是三等病房。
她的直髮烏亮潤澤,光可鑒人。
上帝有時候真偏心,要給一個人好處,什麼都給,自頂至踵,毫不保留。
少女便是蒙上帝恩寵的可人兒:皮膚、五官、體型,無一不美。
求真當然也見過比較不幸的人,靈魂肉體命運,都粗粗糙糙得得過且過。
求真站起來,這次真的要走了,醫院裡一股消毒藥水味道有窒息感。
可是少女叫住她:「這位姐姐——」聲音悅耳溫婉。
奇怪,玉女似的她竟有個殺胚似的兄弟。
「請問衛生間在何處?」
求真這才發覺她的粵語帶著許多滬音,於是不動聲色,「請跟我來。」
求真好奇了,是新移民呢,不知這對小兄妹背後有個什麼樣的故事,值得寫嗎?
很多人已經寫過此類題材,但是換一個角度……
正在思量,少女已要離開,求真連忙叫住她:「小姐,你忘了拿外套。」
「呵,謝謝,謝謝。」
求真連忙打蛇隨棍上,「你也來探病?剛才那個,是你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