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淚盈於睫,點點頭。
兩個女孩子一起走到醫院門口。大門口只停著一輛計程車,求真便說:「讓我送你一程。」
那少女並沒有客套,便坐上同一部計程車。
車子朝山下駛去,約需十五分鐘時間。
求真用滬語問:「剛自上海來?」
少女驚喜地抬起頭,「有一年多了,你呢?」
「我是老香港,家母是上海人,我們五十年代便到此定居,」求真笑,「生活還習慣嗎?」
少女感慨萬千,「不習慣也得習慣。」
求真自然知道箇中滋味,同情地說:「這是我的卡片,貴姓?」
「我叫盛豐。」少女接過卡片。
「我們可以說是半個同鄉,有什麼事,撥個電話來談談。」
少女笑了,「謝謝你,卜小姐。」
怎麼樣形容那個微笑呢?
下午,卜求真伏在辦公桌上寫:好似一朵淡淡的芙蓉花緩緩展開花瓣,透出芬芳一樣……
形容雖俗,卻沒有更貼切的了。
老總過來問,「有什麼好故事?」
求真抬起頭來,「一對新移民兄妹,在大都會掙扎求存,哥哥墮落了,妹妹潔身自愛,好比污泥中一朵蓮花。」
老總皺皺眉頭,「會不會太老套?」
求真苦笑,「稍微露一絲溫情出來,便是土土土。」
「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讀者的要求。」
「可怕。」
「是呀,找生活是越來越艱難了。」老總挪揄。
「您老的感慨已是老生常談,陳腔濫調。」
「如能配合照片最好。」
「許多人不願亮相。」
「看看能否說服他們。」
正如老總所說,故事比較老套,求真亦無心逼切地追下去。
可是有時記者不追故事,故事會追記者。
過了兩日,求真在報館接到一通電話。
對方用輕懦懦的滬語問:
「請問卜求真小姐在不在?」
求真馬上知道這是誰,她連忙問;「是盛小姐嗎?」
「沒有打攪你吧?」
「我正空閒,你如有話說,不如一齊喝杯咖啡。」
她倆約好在報館附近的一間茶餐廳見面。
下午三時許,糕餅剛出爐,香聞十里。
盛小姐坐在記者對面。
「你講過的,卜小姐,如果我有話要說……」
「你儘管說好了。」
那漂亮的少女坐在那裡,又不如道如何開口。
求真笑笑,指引她:「令兄出了院沒有?」
「出院了。」她有點安慰,「幸虧無恙。」
「千萬不要有下一次。」
盛豐低下頭。
求真十分同情她,「同這樣一個兄弟一起生活,實在不容易吧?」
盛豐抬起頭來,「不,不——」
「他誤交損友了,」求真感慨,「你不必替他辯白。」
盛豐睜圓大眼睛看著卜求真。
「這樣下去,你勢必受他影響。」
盛豐不語,低頭喝咖啡。
「在本市生活,也真不容易,」求真感喟,「物價已經很高很高了,什麼都貴,薪水仍然偏低,只得節省,可是一節儉,全身上下便寒酸起來。」
盛曼低頭聆聽。
「你們此刻環境如何?」
過半晌盛豐才說:「還過得去。」
「有困難大可找我商量。」
「卜小姐,你真是個善心人。」
「過獎了。」
盛豐站起來,「我有點事,我先走一步。」
求真詫異,她不是有話要說嗎?
盛豐握著求真的手,「我們再聯絡。」
噫,怎麼搞的,雷聲大,雨點小,明明為說話而來,卻一句話也沒說而去。
也許臨場退縮,難以啟齒,下次熟絡了一定會得傾訴心事。
求真只得目送她離去。
這時,高背座位後邊傳來嗤一聲冷笑。
這又是誰?
求真聽得輕輕一聲「女張飛」。
她不怒反笑,聲音太熱悉了,「小郭先生。」
後邊座位那個客人轉過頭來,可不就是她的朋友私家偵探小郭。
「你怎麼在這裡?」求真驚喜地問。
「報館同事說你在這裡喝茶。」
「你有事找我?」求真問。
「我路過。」
「可聽到我與那位盛小姐對白?」
「所以才取笑你呀,你根本沒給人家說話的機會。」
求真一怔,這倒是真的,是她冒失了。
小郭先生說下去,「身為記者,要多聽少說,你怎麼淨說不聽?」
求真說,「我想與她熟絡了好緩和氣氛呀。」
小郭笑,「說得也是,可惜已經失去聽故事得好機會。」
求真不服氣,「她會再來。」
小郭問,「憑什麼?」
求真笑,「我們是同鄉。」
小郭也笑,他過來坐在求真對面,「同你賭一百元她不會再來。」
求真說,「你一定輸,」隨即忍不住問:「何以見得?」
「這是一種直覺。」
「小郭先生,做私家偵探與記者,靠的均是直覺」
「看誰的直覺勝利。」
求真不相信小郭會有那樣的閒情逸致,所以狐疑。
果然,他同求真說:「有沒有空。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求真馬上答應下來。
小郭的小小老爺車就停在門口,轟隆轟隆地開出去,不比本市著名的電車快很多。
他們到了一個工廠區,那一帶大廈的樓下統統是修車廠,傳出煩躁的金屬敲打聲,以及燒焊氣味。
求真納罕: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
小郭向其中一間修車工場走近,立刻有工人出來招呼。
求真忽然醒悟,小郭先生是老爺車主人,自然時常要與這種小型車廠打交道,沒有什麼奇怪的,來的次數多了,自然與修車工人打成一片。
等到求真再停晴一看,又呆住了。
迎出來與小郭先生打招呼的修車工人身段精壯,粗眉大眼,似曾相識,他正背著求真,一件破而髒的棉紗背心下是一條觸目驚心的疤痕。
求真絕對認得那條傷疤,它像一條巨大的蜈蚣似爬在那年輕人的背上。
這年輕人是盛小姐的兄弟。
又見他擦一擦額上的汗,前去與小郭先生攀談。
奇奇奇,求真在心中喊,此刻的他,一點都不像個壞青年。
求真張大的嘴合不攏來。
盛豐的哥哥是個修車工人,一個靠勞力堂堂正正換取酬勞的好青年。
求真搔頭皮,這是怎麼回事?
半晌,他倆交談完畢,小郭仍向求真走來。
他朝她笑笑。
「小郭先生」求真心胸中有十萬個為什麼。
「小姐,好的記者用雙眼,不是用嘴巴。」
求真顧不得尊嚴,「那年輕人是誰?」
「他叫盛偉,是那位漂亮的盛小姐的哥哥。」
果然!
「我到這裡來修車的次數多了,因而認識了盛偉,他是一個不怕吃苦的好青年。」
求真說:「是嗎,那麼,他背脊那條傷疤從何而來?」
「卜小姐,你且放棄主觀,好好的想一想。」
求真想了許久,「他不幸同人結怨?」
「不錯,確有人結下下仇家,但不是盛偉。」
求真想半天,忽然靈光一閃,她看著小郭,真正驚訝了,「盛豐?」
小郭微笑,頷首,「卜小姐,你終於明白了。」
「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是因為她美麗純潔的外表欺騙了你?」
「盛豐是一個天使那樣的少女!」
小郭先生笑了,這次,求真也覺得她自己可笑,一個人的外表算是什麼?
小郭問她:「現在,你的結論是什麼?」
求真大奇,小郭先生像是在測驗她對推理的常識,於是她娓娓道來;「兩兄妹自內地到人生地疏的大都會找生活,相依為命,妹妹不幸結下仇家,哥哥為著保護她,不幸受傷——慢著,那妹妹何來那麼凶狠的仇家?」
小郭似笑非笑地看看求真,「你對那位盛小姐,還是太寬厚了。」
求真用手托著下巴。
「今天晚上,我會帶你到一個地方去,解答你的疑竇。」
「好,不見不散。」
求真且先回到報館去。
她在辦公桌上攤開白紙,一直寫:一加一等於二,一加一等於三?真相永遠比猜想複雜。
老總問:「什麼事,」
「一個好的記者,要用眼睛要用耳朵。」
老總答:「那當然,最壞的記者,才嘴巴誇啦啦。」
求真汗顏。
「故事寫成怎麼樣啦?」
尚無頭緒。」
「常寫常有,切莫走火入魔,以為好作品永不面世。」
「是是是。」
「一個月至少交一篇特稿上來。」
「是是是。」不是沒有壓力的。
晚上,求真打扮定當,等小郭來接她。
本來很鬆弛的一個人,等等卻緊張起來,等這回事本身是有壓力的,故此聰明的女性在約會時喜歡叫男性等,讓他們知道得來不易,不過她們除卻聰明,最好還得長得美麗,否則誰等。
小郭先生並沒有叫她久等。
但敏感的求真已經有點食不下嚥。「先去吃點東西吧。」
「喂,吃不吃沒問題,小郭先生。你到底要帶我去看什麼西洋鏡?」
小郭看一看手錶,「時間還沒有到,好戲尚未上場。」
求真為之氣給,「小郭先生,你為人機智聰明,優點甚多,可惜患上職業病,變得神神秘秘,吞吞吐吐,難怪到今日還找不到女伴。」
沒想到這句話正中小郭要害,他低頭不語,黯然神傷。
求真連忙說:「對不起,我是無意的,」又懊惱,「我知道我這張嘴會害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