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扔下球桿,煩惱的取過外衣,離開。
我並沒有到日式夜總會去借酒消愁的習慣,自家一個人回公寓看電視。
家裡自然有露露的衣服及日常用品,我們什麼都買兩套,一套放在自己家,另一套在對方的家。
這些東西總有三大箱,要不要整理出來歸還呢?
待她先把我的東西送回來吧。
照說露露也有她的工作,哪兒來的時間開這種玩笑!難道拜倫真的說對了,感情生活是女人的全部?
她的訂婚消息在報上社交版刊得很大,那位男士也不是平庸人物,家裡開著好幾間珠寶行,雖然不算得富甲一方,也很過得去。
我歎一口氣,露露這下真的下了狠勁,也真有她的,短短一個月,就可以抓個男人來同她訂婚。也許他們有他們的緣分,我何必隔在中間?
我並沒有送禮物。
整個月我一下班就到鄉村俱樂部地下室打撞球,嘴角含著煙,一副江湖浪子模樣。
小李取笑我:「多丟臉,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我不語。
小李說:「都走了足七年,找個新的,豈非更好?」
小林感歎:「世上也沒什麼好女子,都是小家子氣的居多,帶不出來。」
我「啪」的一聲將球撞散,粗聲粗氣的問:「閒話別那麼多好不好?」
「他心情不好。」兩個人嘻嘻哈哈。
真好笑,我想結婚的時候,她不想結,她想結婚的時候,我又不想結,等到我終於回心轉意了,她居然去嫁別人,多妙。
所以愛情故事可以永遠寫下去,因為每個男人同每個女人都經歷過千變萬化的感情生活。
感情上我陷入低潮,但沒有欲生欲死。
生活很沉悶,但沒有約會其他女子。
我需要一段休息的日子。辭職後一般人都放一,兩個月假才出去找新的職業,失戀後也得停一停,保養維修。
不知為什麼,我很能堅持不去與露露聯絡。
我見過她一次,與朋友喝完茶出來,在街上看見她在等車,一身最時髦的打扮與髮型。一輛白色的勞斯萊斯停在她面前,司機替她開門,她坐上車。
我雙手插在袋裡,沒有上前同她招呼。
她臉色凝重,沒有什麼笑意,眼睛睜得大大的,很美很清麗。
我鼻子發酸,看著她登車而去。
七年,我想。
她彷彿瘦了點,離結婚的日子不遠,也許心情緊張使然。
老斯萊斯,難怪,買部平治我是綽綽有餘夠能力,老斯萊斯就難了。
況且有這樣的車,非得有同樣的房子與排場不可,否則就沒有意思,大概心中的酸葡萄發作,我心中慼然。
就是這個月底吧,她要結婚了。
露露的好處我很難忘記。
她是個豪爽的,健康的女子,身材與面孔都美,又有點胸襟學識,很拿得出去,經濟獨立,她經營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很出色,屬於新秀生意的驕驕者。
但我們在一起實在太久,一切變得理所當然,平日我也不會想到她的好處,非得分手,才會恍然若失。
我很消沉。
小李他們說:「真窩囊,要不就把她搶回來。」
「人家月底都結婚了。」
「月底結婚,現在還沒結。」小林笑嘻嘻的說。
我心一動。「貼子都發出去了。」
「可以收回來。」小李說。「我們什麼事沒見過?」
我猶豫。
「把她哄回來,慢慢再談婚事。」
「我哪有這麼大的本事?」
「老穆,這兩個月你頭髮都白了,還死撐,你已經深深的愛上了那個妞,為什麼不承認?」
我怪叫起來。「我沒有不承認,我口口聲聲告訴她,我愛她。」
「可是沒有行動表現。」
「現在太遲了。」我說。
「不怕,我保證珠寶大王的兒子不是你敵手。」
「真的看好我?」
「看好你。」
我想:真賤,什麼都要有人來搶才算稀奇,露露現在成了香缽缽。
我抵達她公寓,傭人說她去了母親那裡試婚紗。
我連忙又趕去她娘家。
試婚紗!
果然,女裁縫正在為她身上那件大蓬裙子修修改改,她母親老人家對我很好,放我入內,也不說也不問,便訕訕退開。
我走進書房,在鏡畔坐下。
露露見是我,一怔,隨即別過臉,不睬我。
我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呆呆的坐著。
只聽得年輕時髦的女裁縫說:「這裡要窄才顯得胸部誇張,恐怕要暫停呼吸數小時,嘻嘻。」
我一下子蒼涼襲胸,哭起來,頭伏在膝蓋上,眼淚幾乎沒流一地。
兩個女人呆住。
露從來沒見過我哭。
我聽到她紗裙悉悉做響,向我身邊移來。
她遞給我手帕。
我老實不客氣用來擤鼻子。
連女裁縫都不好意思的退出去。
我淌眼抹淚好久,終於覺得轉機已經太晚,再也沒有機會,便站起來,走到窗畔,預備告辭。
這裡我來過多次,窗外的影樹,寬大的古老陽台,以及陽台上的籐傢俱,都留下我足跡。以後我將絕跡這個地方。
想到這裡,我不禁心如刀割,大聲說:「祝你們幸福。」繼而嚎啕。
露露蹲下來,我抱住她,老實不客氣將頭靠在她胸前,把那件婚衣揉都稀謅。
我整個人崩潰,什麼理智都不復存在,把風度瀟灑拋在鬧後,理論歸理論,現在我像一個孩子,知道要失去一件寶貴的東西,傷心欲絕。
不到黃河心不死。
露露說:「別哭了。」
我覺得自己出了醜,但並不在意。我愛這個女人,遠比我自己想像的為多。
我站起來,看見露露的婚紗被我糟蹋得不像樣,慚愧的說:「我賠給你。」
「不用。」
「露……」我還是沒法把心中話說出來。
「你想說什麼?」
「我來說再見。」我沒精打采。
「你已經說過了。」
我再看她一眼,她打扮得明艷照人,心中恨意油然而生,我初認識她那時候她可沒有這麼美,那時尚是青蘋果,現在完全熟透了。
我說:「那條鑽石項鏈,配這件衣服,相信會很好看。」
「你給我歷年的禮物,我都會整理出來,原璧歸趙。」
「那多麻煩,不如你脫下這襲衣裳,一切如常,簡單得多。」我苦苦哀求。
誰知露露一聽我這麼說,立刻嗚咽起來,用手掩住了臉。
該死!
我哭完了她哭,兩人跟本難捨難分,鬧什麼鬼把戲?
我說:「我倆結婚吧。」
「叫我怎麼對人家說呢?」她哭個不停。
「我來對付他。」
「太傷他的心了。」
「他才認識你兩個月,我比他更傷心二十倍。」
「你怎麼令事情搞成這個樣子……」她邊哭邊罵我。
我們還是順利結婚了。
我們逃到加拿大,露露打一封電報給那位先生,解除婚約。
我們太太平平地度過一個蜜月,回到香港,已是初夏。
一張婚書並沒有改變我們多少,我們還是老樣子。
大家都聽說露露訂婚結婚,對於她嫁的不是原定嫁的那位,也不太計較,總之她正式成為人妻。
我們並沒有即刻搬在一起住,成為城中最新潮的夫婦,各有各的窩。
咄!早知結婚一點分別也沒有,誰鬧那麼大的風波?
露露也很感慨。
她說:「真的,差一點點兒就嫁了個陌生人,好險。」
失敗唐璜
大積是我同房,咱們不同科系,不知怎地,被派在一間房間,大積很古板、很誠實、很樸素,又守信用,都說他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但是他貌不驚人,又缺乏生活情趣,是個不折不扣的書獃子,而我──
我有個綽號,叫中國唐璜。
大積與我是好朋友,雖然如此,他時常怪我感情用事,像對小喬,就不知被他說了我多少次。
在中國同學會中見過小喬之後,我就不能忘記她。
那次同學會參加者包括北美洲十個埠的同胞,聲勢強大,而大積居然還不想出席。是被我強拉了去的。
出色的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漂亮的連忙霸住有利的地位,發表宏論,表示她們有的是內在美。
嘩,我正眼花繚亂,手足無措,忽然看到大積身邊坐著一個穿素色旗袍的女孩子,色若春曉,而大積視若無睹,自顧自喫茶看風景,冷落兼唐突佳人,那女孩看上去不怎麼介意,大大方方的顧盼自若。
我連忙一個箭步上前,在廿秒鐘內介紹自己,也兼夾輕描淡寫的帶出大積,然後連珠炮似的說了好幾個笑話,引得那女孩子大樂。
她叫小喬,在蒙特裡爾大學,廿三歲,是土著。
我愛上她的圓眼睛。
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有雙好看的眼睛,事實上一個漂亮女子的先決條件便是要擁有一雙美目,但不知怎地,小喬的妙目不但美麗,而且充滿靈魂。
那夜別後,我們各人打道回府。交換了地址電話,但於事無補,功課那麼緊,蒙特裡爾那麼遠。
我同大積說:「六小時的飛機旅程。」
他傻呼呼的問:「你到東部去作什麼?」
「這裡的天氣太好,我去過東部去嘗嘗嚴冬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