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衝動。」
「知道。」
掛上電話,女秘書同我說:「阿二找你。」
那是史蔑夫的助手。
我盡量平靜走到阿二面前,「有事?」
他呶呶嘴,「說你電話太多,自己小心點。」
我只得點點頭。
一步一步來,叫你受不過好跳樓。
案頭電話響。
蘇茜找我,「什麼事,又是什麼?」史蔑夫走過,看見我手持話筒,索性坐在我對面,聽我說些什麼。
這個時候,我已很平靜,對蘇茜說:「今天下午五時半到你樓下等。」掛上電話。
沒錯,他什麼把柄都沒有落在我手上,死也是白死。
我陰惻側看著地,笑了一笑。
史蔑夫一呆,站起來離去。
當夜我見到蘇茜,同她細述。
「你有一顆玻璃心,很吃虧的,自尊心太強,其實經過一年半載,他玩累了,會放過你,或許他會調任。」
「沒可能,他合同八八年才滿。」
「他有半年假,熬至八七年底一定會出頭。」
我深深歎口氣。
「這並不是大事,想成功就得忍耐。」
「你會忍耐嗎?!」
「當然。」
「不可能忍得連自尊心都沒有。」
「老實說,史蔑夫虐待你,還有目的,許多人連目的都沒有,就胡作妄為。」
「這種人是怎麼升上去的?」
「問得真好。」她苦笑。
「每個人都知道他是神經漢,可是他還可以扶搖直上。」
「你在本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就此離開可惜。」
「你要我怎麼做?」我微笑,「即使送上門去給他吃也來不及了,吃了之後,他會滿嘴鮮血用牙籤剔著齒縫說:我不要吃,不好吃,是她硬要我吃,沒法不吃。」
蘇茜不響。
「大老闆是要我死在他手中吧,借力殺人,我一向沒有黨派,無人護我。」
「不不,是你自己不能忍辱負重。」
「這同工作能力有什麼關係?」
「我同你無話可說,你還是天真。」
「對不起,蘇茜。」
蘇茜或許是對的,我問得太多,對生活期望太大。
過一日,正在翻譯文件,史蔑夫叫我進去,令我將中文譯為英文。
我說原文便是英文,請他看原文。
「不,我要聽你口頭上譯出,你不是在寫情書吧。」
我拒絕,「我有許多事等看做。」
「那麼把中文留下,我叫別人譯給我聽。」
我離開他房間。
粵語片中女孩子遇到可惡的老闆,可以叫他的雌老虎妻子出來,擰著他耳朵回家,這不過是編故事人一門心思的想法,現實社會中不會發生。
走投無路了。
怎麼辦好。
天天忍耐是一個法子,不信他放把火燒我。
但可憐,生活將在痛苦中,而生命,活一天少一天,何苦與他對峙。
第二條路,當然是走為上著,離開這個地方。
史蔑夫出來,「譯得壞透了,重做!為了你這種人,公司不知要浪費多少時間。」
他當著我而,把譯文撕得粉碎。
我留有底稿,但這有什麼關係,他決定八小時與我玩到底。
「明天我們八點鐘開車,去簽合同,你八點鐘到這裡來等我。」
我不作聲,過了一小時,把譯文電抄一次交上,他根本看不懂中文,隨手交給見習人員。
他說:「替這位小姐看舌,小心點。」
我淡然一笑,他為什麼不把文章給斟茶的小明看呢。
事情過後,都是微不足道的!誰不知道呢,假使別的同事為這樣的小事離職,我都會覺得他大題小做。
但這事不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它發生在我身上。
晚上同蘇茜說:「我不是人才,朽木不可雕也,我要辭工了。」
「那麼反正如此,去告發他。」
「沒有用的。」
「罵他一頓。」
我笑,「可惜他的老闆是位女士,不然同他去吃飯,比較值得。」
「更可惜另一個老闆是洋人,鬼聲鬼氣,瞧,有怨無路訴,又不能上京師滾釘板告御狀。」
「全世界都是這麼黑暗。」
蘇茜歎口氣,「乾脆把自己也搽黑了算了,好做人。」
我倆捧著酒杯哈哈大笑起來。
「找到工作再走。」她挽留我,但有什麼用呢。
「不行,這樣匆忙,找不到好工作,反正也想休息一陣子,不如到歐洲住三兩個月。」
蘇茜點頭,「這就是有家底的好處了。」
「沒有家底,也不能受人壓遍去吃飯,不是不能去,而是愛去才去。」
「決定了?」
我點點頭。
「那你承認打敗仗?」
「不,我只是不打。」
「你可以這樣安慰自己。」蘇茜微笑。
「當然,千方百計都要找個藉口。」我拍拍她肩膀。
「這樣也好,少個人同我們爭升級。」
「開玩笑,沒有資格同你爭。」
過一日,我到史蔑夫房中。
「我肚子餓了。」
「啊?」他拖長聲音,揚起一條眼眉毛。
「別告訴我現在是你不想吃飯。」我微笑。
他略略遲疑,不知作出什麼反應才好。
「來,」我說:「我請客,咱們去雲海吃日本菜,聽聽,單是菜館的名字已叫人嚮往,一定要來。」
他凝視我,「小姐,別同我耍花樣。」
「吃頓飯,不犯罪吧,公眾場所,有什麼花樣?不過我不怪你不開心,畢竟我叫你碰釘子。」
「小姐,我碰釘?」
「好好好,是我碰釘,好了吧。」
「什麼時候?」
「就是今晚,下了班先去喝幾杯米酒,肚子餓了才叫剌身,我準備大出血。」
他被我逗笑,略覺不好意思。
「五點半我來接你。」我向他目夾目夾眼。
他沒料到我會那麼俏皮,呆住。
這兩個星期來,我被他治得連斟杯茶的信心都沒有,整個人慌慌張張,一點神采都無,他根本不認識我的真面目。
死也死得不明白。
我歎口氣,有幾個人可以獲得申怨的機會?
我們並不是活在遊樂場裡。
那日下午,史蔑夫沒有出來大堂巡視,眾同事有時間及心情把所有應辦之事辦妥。
壞上司,往往阻住員工起貨,而不是幫助下屬。
史蔑夫就算走過,也愛損人幾句,譬如說:「阿張,你在幹嗎,吸煙喝咖啡就一天?」
或是問:「一百號文件在什麼地方?」
阿張說:「我想是到總部去了。」
史蔑夫便吼叫,「別想,去找出來。」
他喜歡刻薄人。
百步之內,必有芳草,到別處去吧。
總有一個地方,是講究工作成績的。
我以為他會反悔,但沒有,他們都貪,貪小便宜貪吃,自遠方飄洋過海的來到此地,不是為便宜,為什麼?
我敲門進去,溫和的問:「好了沒有?」
他還要作威作福,「你犯了嚴重錯誤。」用手指著我。
「是嗎,吃飯時慢慢告訴我。」
在車子上,他告訴我,他喜歡愛路扶連主演的鐵血將軍,我陪他再聊,「女主角是否慕蓮奧哈拉?一頭紅髮,象牙色皮膚,真美,那時的女星都像一朵花,現在不行了。」完全像他那一代的人。
誰說我不會討好人?他別以為我沒這個本事。
到達飯店,我施出混身解數,叫了最名貴最精緻的菜奉上,先是小酌,後來才叫麵食,餵飽他。
他開心得不得了,吃得面紅耳赤,即使這之後沒有餘興節目,也肯定會對我另眼相餚,比起他以前的小雞小鴨,我與眾不同吧。
我親自到櫃檯付賬。
他向我道謝,只餘一點點矜持。
「還有新鮮水果與咖啡。」
「哎唷,太豐富了。」
「還有呢。」我笑著打開手袋。
他略為緊張,怕我拎出迷魂帕。
我說:「我的辭職信,請你收下。」
他呆住了。
這個女人!他一定在想,可是壞了腦?既然要走,應當拍桌子破口大罵圖個過癮才是,怎麼還和顏悅色花時間金錢拍馬屁?莫不是神經有問題。
真不愧是老狐狸,立即說:「辭職?哦。」
「一個月生效,請代我轉給人事部。」
「好,讓我先簽個名,明天帶到公司給我。」
我自然的笑,又把信收入手袋,他仍然擺著架子,心底下不知有否一絲空虛,他又要找別人去玩了,說不定哪一日,碰到厲害的角色,叫他吃不消兜著走。
他略略有點不安,適才吃下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大容易消化了。
「宴會散席。」我溫和的宣佈。他穿上外套,再向我道謝。
我們在飯店門口道別。
人事部經理倒是位斯文有禮的先生,他說:「我調你到別的部門去。」
我搖搖頭。
「是為著史蔑夫吧。」
「很多原因,不致於為一個人而辭工。」
「如不是史蔑夫,你會留任?」
我點頭。
「看,還不是為了人事關係。」他搖頭歎息。
過一會兒,他問:「要不要見總經理?」
我搖頭,「總經理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
「為什麼不試試別的部門?」
「忽然之間累了,想休息一下。」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同你遞信上去。」
「謝謝。」
吁出一口氣。
然而這樣的事,在將來想起,也是微不足道的挫折吧。
打敗仗不要緊,姿勢始終要漂亮,不是給觀眾看,而是給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