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想起,他什麼都沒有帶來,兩手空空。
那女孩正在說:「……剛巧公司忙著,大家說過一兩日再來。」
她很疲乏的牽動咀角,剛想說什麼,卻已看到門外的他。
大眼睛透出複雜的神色來,呆呆的看住他。
那女孩大概是她的女秘書,看到這種情形,知情識趣,客氣兩句,站起來告辭。
他慢慢走近她,輕輕把她擁在懷內。
他覺得她那麼輕盈脆弱嬌小,他如果不保護她,簡直對不起她。
她什麼都沒有說,他則不知說什麼。
他很快的離去,一則因為公事忙,二則怕自己太過激動。
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帶來一大束黃色的晚香玉。
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這種花在花攤子出售,並不貴,但要親自去挑選。
她收下花,深深地嗅聞。
接著她輕描淡寫的說:「才發三天燒,就變成蓬頭鬼了。」
他很失望,過半晌,沉著聲音問:「你要幾時才肯拆除防線呢?」
她抬起臉,怔怔的看住他,彷彿想在他面孔上尋找什麼蛛絲馬跡。
「不要再假裝我們是在參予一項無關痛癢的遊戲。」
她張大了咀。
「自從知道你在醫院,一直沒有睡好。」
她不能控制自己,淚水漸漸冒上眼眶,飽和的時候,重重滴在手背上。
他接著說:「承認我倆互相需要吧。」
她想把眼淚強忍回去!但非常失敗,它們似一串珠子地大滴墮下。
他歎一口氣,說出一句表面看似莫名其妙的話:「來不及了。」
是的,來不及了。
開頭的時候,男女雙方往往都高估自身的能力。
卻不料感情成形之後,遇風就長,有它獨立的生命,以後的發展,再不是他或她可以控制。
由他陪她出院。
她需要調養一個短時期,體重減輕近五公斤,如果不小心,一下子就憔悴。
他替她找來女傭,又派來司機與房車。
她不出聲,任由他安排,心中不是不知道,從此泥足深陷。
從那時開始,他一下班便來看她,逗留到深夜才走。
有時候他只是在書房批閱文件或欣賞音樂,兩個人並不對話,但是,感情一樣交流。
她取笑自己:不是又戀愛了吧,真有你的,百折不撓。
非常感慨,開頭的時候,總以為可以灑脫一輩子,往後,還不是落了俗套。
沒奈何。
他們倆越來越覺得相處的時間不夠,他越來越早到,越來越遲走,家,彷彿已經不存在。
這種情形維持了幾個月。
他父親傳他。
他去了。
老人家先是稱讚他的工作成績,然後才說到正題上去,他訓道:「出去玩,要撇脫,切忌弄假成真。你又不是一個可以離婚的人,兩個家族在生意上的關係非同小可,況且十多年的夫妻,對方又沒做錯什麼,倘若一聲變心就可以離婚,世上還有什麼道義?」
說到後來,面色已經相當難看。
一盆冰水迎頭澆下。
他醒了一半。
他們不是不給他玩,但在大人屋簷下,凡事不能離譜。
老人家一天健在,一日要約束他。
華廈,大車,遊艇,職位,以及將來遺囑上那一份好處,全部看他聽不聽話。
叔伯弟兄眾多,他一失寵,立即打入冷官,找一百個替代他的人都有。
看樣子,他妻子已經與家人商談過,而岳父接著與親家開過一次會。
他收到警告。
拋棄所有與這個女郎共渡餘生?
憑什麼?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有無真材實料,從來沒離開過家,從來沒有必要證實自己。
從頭開始,已經太遲了吧。
這一天,他沒有去她那裡,心情壞得甚至沒有撥電話。
似她那般聰明的女子,用藉口推搪她是不管用的。
她下班匆匆回家,一如平常,等他前來相聚。
直到天黑,不見他影子。
開頭她略見煩躁,怕他有事,隨即明白了。
他走不開,有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應付。
那人是誰,不用說出來了。
她突然覺得憤怒。
她沒有叫他進一步表示什麼,既然他願意往前發展,就得考慮到後果,他沒有,現在叫她承受損失。
她若忍耐下去,從此萬劫不復,淪為他的情婦,聽他擺佈,一生蒙羞。
太沒有道義了。
這個時候退出,也還來得及。
事情來得太突然,她全然沒有心理準備,剎時間要作出決定,不由得徬徨起來。
如一隻墮入蛛絲網的蝴蝶,掙扎扑打翅膀,支離破碎地希望逃得牲命。
只是這一次,她實在累了,不知道可否全身而退。
一夜不寐,朦朧間彷彿聽見電話鈴聲響,坐起來細聽,發覺只是幻覺。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辦公室去。
難道他從此消失,不再出現?這樣倒更好,省卻不少事,她希望他做得到。
這一天,他還是沒有找她。
她心頭悶漲,像是有一隻小小蟲子,在嚙咬她的心。
她也沒有找他。
到底是比從前老練得多了,以前會氣急敗壞纏上去一疊聲問為了什麼,千方百計要討還公道,會失聲痛哭驚惶失措。
現在不會。
假如他要來,他總會來,不過即使他冉來,她又會視乎實際情況才把門打開。
還是笨,還是吃了虧,還是一般的結局,不過,她已經習慣。
一個星期過去,她覺得有種生癌的感覺,不可能生還,與其這樣零碎受折磨,她情願速速尋求解脫。
她聞得人說,好幾次大型宴會,他都陪同妻子出席,談笑甚歡。
她捧著酒杯說:完了。
十分悵惘,一半是為失去他,另一半是因為又要開始留意有可能性的對象,兩者都需要全付精神來應付,而她自己知道,她的精力已經差不多透支殆盡。
一日半夜,她在床上向電視機呆視,電話響起,她以為是聽錯,它一直不停,終於,她去接聽,那邊是他的聲音。
他很緊張,她很鎮定。
他問:「好嗎?」
她見他問得這麼奇怪,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知道我是誰嗎?」?
更滑稽了,他竟以為她灑脫若此,叮見並不認識真的她。
「我知道。」她說。
「對不起──」?
「不用道歉,」她打斷他,「每個人都有苦衷。」
「我很痛苦。」
她問:「與我有關嗎,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想見你。」
「情況同以前仍然一樣?」
「同開頭的時候一樣,好嗎?」
她沉默一會兒,「不!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的真相。」
「我實在是逼不得已。」
她忽然心平氣和起來,「我相信,但是,我也得為自己著想,在你心目中,我排位如此低,未免太過委曲。」
「如果你愛我,你不會介意。」
她忍不住苦笑。
他很震驚,「你不愛我?」
「讓我說,我愛自己更多。」
「我們……就此結束了?」
「我從來沒有主動過。」
「你要我離婚?」
「如果可能,那最好不過。」
「你不過是想我娶你。」他悲哀的說。
她說:「不,我沒有那樣想過。」
雙方沉默良久。
她說:「等情況有所改變的時候,再來找我。」
那邊掛斷了電話。
她歎息一聲,回到床上。
天氣有點冷了,被褥悉悉索索。他要是馬上自塚裡趕出來,到她公寓按鈴,她不會令他失望。
但他沒有來,他走不開。
有無形的鎖鏈將地扣住。
一切是他的選擇。
初冬的時候,她恢復過來,瘦了許多,整個人如劫後餘生,說不出的厭倦勞累。
他的表現良好,老人家為了獎勵他,買了船票,著他夫妻倆去環遊世界,他心中一疊聲叫苦,本想拒絕,後來想,反正已經犧牲這麼麼多,不如做場好戲,以策地位穩固。
他心情蒼涼之極,完全沒有人知道。
他上船去了,整個旅程要一個月時間。
她知道這消息,一顆心完全死了。
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是不肯做情婦,不是因為心高氣傲,而是因為開頭的時候,他表現得太美太好,他給她的希望沒有兌現,他使她失望,她覺得被出賣。
兩個人都努力過,走了許多步,但沒有到達終點。不能再向前了,都有所保留。
也不是他的錯吧,叫他拋棄一切來遷就她,屆時那個他,說不定令她更加失望。
他們沒有冉見面。
他還有些零星雜物在她寓所,趁一個空閒的週末,她把它們扔到垃圾筒裡去。
自從那次自醫院出來,她一直覺得體力不足,吸上香煙。她覺得是一種享受,站在露台獨自抽煙,有點事做,不致於無聊。
沒有回頭,也已經是百年身。
這大抵是她感清生活中最後一個故事。
她已厭倦了牌局,小論輸或贏甚至打和,她摔下牌,推開椅子,站起來離現場,不再玩下去,因為走為上著。
過了兩個月,公司要派人到北美洲去出差半年,人家面面相覷,沒有人肯答應,她自告奮勇,願意充軍,老闆感動得幾乎要擁抱她。
離開傷心地也真是上上之策。
在飛機場,她看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