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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連麥可蘊這樣精明的女子都會著了道兒。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批露未婚夫這件事,可見是重視他的,計劃失敗,不知她怎麼想。

  楚君忍不住,發了個電話給可蘊,電話仍然沒有人接。

  獨居就是這點麻煩,音訊全無,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楚君心裡一動。

  她做了杯熱茶對自己說:關你什麼事。

  但是內心越來越不安。

  她取過外套,跑到麥可蘊家裡去。

  罷罷罷,最多給她罵一頓好了。

  可蘊就住在附近,走十分鐘便到。

  楚君問管理處,麥小姐在家嗎?

  「在家。」

  楚君心一跳:「幾點回來的?」

  「今天早上八點鐘。」

  楚君連忙跑上去,大力按門鈴。

  這地方她來過。張宗明事件之前,楚君經常跑上來同可蘊開會。

  沒有人應門。

  管理員也慌了,趕上來問:「什麼事?」

  「你肯定麥小姐在屋裡?」

  「我親眼看著她回來。」

  「沒有再出去?」

  「開門進去看看不就得了?」

  「你有鎖匙?」

  「我沒有,但是三樓丙座的女傭幫她打掃,她有鎖匙。」

  「快,快去找她。」

  管理員立刻奔開去,楚君站在門口,繼續掀鈴。

  要是可蘊在這一刻出現,不把她當瘋婆子才怪。

  不消一刻,管理員帶著女傭前來。

  楚君暗叫幸運。

  女傭當著大家用鎖匙開開大門。

  室內昏暗,楚君渾身汗毛直豎,似有預感,走到臥室一看,只見一個人躺在床上。

  床頭的電話鈴不住地響。

  管理員與女傭齊聲怪叫起來。

  楚君顧不得了,把床上的人用力翻過來一看,果然是麥可蘊。

  楚君的手策策(原文是策文  ,我打不出來)地抖。

  「叫救護車,快快快。」

  管理員還算鎮靜,「我馬上去。」

  那女傭卻只會站在一角發抖。

  楚君扶著可蘊,只見她臉色死灰。

  床頭電話鈴沒有停止。

  楚君接聽。

  「麥小姐?麥小姐?」

  楚君認得這把聲音,這是談家健。

  楚君象聽到親人的聲音般「我在可蘊家,」她說,「十字車馬上來,你在酒店等我消息。」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他卻聽懂了。「你一到醫院馬上通知我。」

  楚君放下電話,懷中的可蘊卻呻吟起來。

  「可蘊,可蘊。」

  她沒有應。

  楚君握著她冰冷的手。

  這是何苦。

  楚君不由得落下淚來。

  救護車很快抵達,楚君的感覺卻像是捱了一個世紀。

  她隨車跟到醫院。

  救護人員說:「放心,幸虧發現的早,要是拖到晚上,就很難說了。」

  楚君放下一顆心,坐在醫院走廊,物傷其類,悲從中來。好好哭了一場。

  然後她才撥電話給談家健。

  談家健即時召車到醫院。

  他見楚君閉著雙眼,鼻子紅紅,坐在那裡。

  就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怪可憐的。

  「她怎麼了?」他輕問。

  「在急救。」

  「有危險嗎?」

  「發現的早。」

  談家健呼出一口氣,「你救了她。」

  「不,」楚君說:「你救了她。」

  「一樣啦。」

  「不是你打鑼找她,恐怕就求求求求」

  談家健坐在楚君身邊:「你是怎麼心血來潮,找上門去的?」

  楚君也說不上來,反正她渾身不自在,非走這一趟不可,否則寢食難安。

  談家健沉默。

  過很久很久,他說:「沒想到她反應過激。」

  「她好勝。」

  「你們都是這種脾氣。」

  「我?我最懂得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伺機再來,我才不會那麼笨。」

  談家健看她一眼,不敢置評。

  醫生出來了,楚君走上去。

  醫生看他們一眼,很不客氣地說:「明天再來看她吧,今天不准見客。」

  楚君這才鬆弛下來。

  談君問:「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沒有家人在本市,統統早已移民。」

  「那我們明天再來。」

  楚君點點頭:「她的未婚夫在哪裡?」

  「早已從紐約到密芝根老家去了。」

  「可蘊是怎麼知道消息的?」

  「也許她接到我的電話,起了疑心,一問便知道真相。」

  「哼。」

  談家健不敢出聲。

  楚君又問:「你是那位負心人什麼人?」

  「同事,我來出差,因利乘便。」

  「隨便托個人?」楚君憤怒。

  談家健說:「他根本是個那樣的人。」

  「你們都是那樣的人。」

  談家健知道這不是答辯的時候。

  兩人步出醫院。

  楚君的心很煩燥,想去喝一杯解悶。

  談家健倒是善解人意:「我陪你去。」

  楚君已把他當作朋友,沒有拒絕。

  楚君叫了威士忌加冰,因為心情悲傷,兩杯下肚,已經有點醉意。平時不肯說的話,多說了一兩句。

  她說:「女人真笨。」

  談家健答:「男人也一樣。」

  「我雖沒有做過統計,也相信笨女人比笨男人多。」

  談君只得陪笑。

  「笨在以為沒有人好過他,沒有事更重要,笨在可以完完全全失去信心,笨在以為活不下去。」

  談家健不作聲。

  「笨在道理全部懂得,實踐起來,難過登天。」

  「也有些女性是很瀟灑的。」

  楚君笑了。

  她笑自己,為了張宗明事件,與麥可蘊結怨。

  這種見異思遷的小人,要來有什麼用。無論誰揀到都不算福氣。空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你看上去也累了,我送你回去。」

  楚君忽然伸手按住他,「別離開我。」

  然而立刻知道說的太嚴重,又補一句。「今日我份外怕寂寞。」

  「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陪你。」

  「真的?遠道而來,一定有事待辦,不妨礙你?」

  「那個明天再說。」

  楚君苦苦地笑,姿態可憐可惜。

  談家健知道他眼福不淺,現代女性很少露出這種懦弱的神情。除非遭遇很大的變故。

  也恐怕因為他只是個過客。所以楚君才肯露出原形。否則她們總要保護自己,無論內心多麼脆弱,都要用剛硬的殼子罩住。

  「肚子餓了吧?」

  楚君把防線撤掉,她已有三年沒吃甜品。自虐成性,長期捱餓,今日要大開吃戒。

  晚飯時,楚君向談君不住訴說,心中積鬱盡清。

  她從不知道自己一口氣可以說那麼多的話,楚君一向認為傾訴是軟弱的表現。

  弱就弱一次吧。

  飯局終於要散了,談君說:「明早我來找你一起去探訪可蘊。」

  「她性格倔強,也許覺得面子重要過友情。」

  「再頑強的人,在這種時候,也需要朋友。」

  「我不想居功。」

  小談看楚君一眼,「還是為了那宗小事?」

  楚君瞪她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

  「明天早上十點,我來接你。」

  楚君點點頭。

  那天晚上,由小談送楚君回家。

  很久很久,沒有人送她到家門,感覺非常好。

  進了臥室,才發覺渾身肌肉酸痛。楚君放了缸熱水,淋了大量浴鹽,浸了半個小時。

  躺在床上,她幾乎即刻睡著。原本怕做惡夢,倒是沒有。

  第二天,她起遲了身,正在刷牙,談君已經按鈴。

  楚君頓足,她卻彷彿在他面前出盡百丑。

  只得開了門延他進來。

  他卻說:「不用趕,可君已經自行簽字出院。」

  「什麼?」

  「你說的對,太倔強了。」

  「我不相信,院方任她離開?」

  「她已成年,又無生命危險,要走是可以的。」

  楚君還拿著洗臉毛巾,聽到這話,不由得呆住,可蘊就是不願在她面前失威。

  「你去過醫院?」

  「我打過電話去。」

  「我們現在做什麼?」

  「沒有什麼是我們可做的了。」

  「可蘊在家可會安全?」

  楚君說「不會有事了。」

  電話鈴響起來,楚君似有第六感覺,連忙接聽。

  果然是可蘊的聲音,很平靜,很鎮定,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楚君?」

  「是。」

  「謝謝你。」

  「應該的。」

  「替我告一星期病假。」

  「沒問題。」

  「公司見。」

  「再見。」

  可蘊在那邊掛上電話。

  楚君過了一會兒,也放下話筒。

  小談在一旁大大訝異,「就這樣?」

  楚君看他一眼。

  「沒有擁抱,沒有眼淚?」他揮舞著雙手。

  「還是省點力氣好。還得活下去呢。

  談家健十分震驚。「這就是你們的作風?」

  楚君默默放下毛巾。

  「太殘酷了。」

  楚君說:「我知道你看不慣。」

  談君沉默半晌,然後說:「我不管,你今天要陪我一天,你欠我的。」

  楚君笑,她心甘情願償還。

  辦完事,談家健要回新加坡,他要買許多瑣鎖的東西。外地人總以為香港是九國販駱駝之地,貨單開出來長達一公里,也只有楚君能陪他買到寬五公分的女裝鱷魚皮帶,以及搽在臉上七天可販老還童之面霜等等。

  跑斷了腿,還不知是什麼一回事。

  趁空檔休息時,談家健對楚君說:「我太喜歡你了,不相信天下有這麼能幹的女子,這是我第一次買齊所有禮物,包括象牙扇子在內。但楚君,喜歡是一回事,我們這種小男人怎麼敢追大女子呢?還是回鄉下娶小媳婦是上著。」

  楚君默然。

  「我欣賞你的冷靜,果斷,豪氣,義氣,刻苦,能幹。但一個四口之簡單平凡小家庭,用不到這些本領。長久你會寂寞。沒有這麼大的頭,豈可戴這麼大的帽。楚君,我內心非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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