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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玫生待永佳離去後,靜靜回憶昨夜的舊夢。

  夢中光線幽暗,她低聲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轉過頭來,「呵玫生,是你,好嗎,別來無恙?」

  玫生非常歡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訴別後的情況,她怎麼樣苦苦工作,戰勝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無知少女,吳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臉叫她安心,她正欲開口,忽聞一聲天雷,自夢中驚醒。

  下雨了。

  做這樣的夢,玫生很明白,是因為寂寞。

  她雙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著嘩嘩聲麵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並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說:「你們真好,有本事,不必組織家庭,有出門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諉幼兒,而玫生則不行。

  太寂寞了,除卻永佳外,一個談得來的人都沒有,而永佳越來越忙,連閒談都抽不出時間。

  玫生猜得對。

  永佳哪裡會親自去尋找史允信,她甚至沒有親身上小郭偵探社,她把故事告訴新認識的朋友。求真,讓求真代辦。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轉瞬間忘卻這個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偵探社喝下午茶,談到少女的夢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時那樣激烈的感情不知從何而來,」又加一句:「後來,又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了。」

  「精力過剩,」小郭說:「無處發洩。」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著那樣的力氣了,卻動輒累得賊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輕人都慣愛上他們的老師。」

  噫,這才提醒了卜求真。

  「對,有一位事業成功女性,托我尋找她中學時期的老師。」

  小郭說:「大可找上門去。」

  「那是她暗戀了多年的對象,不方便貿貿然上門。」

  小郭又說:「我勸她還是不要找的好。」

  「為什麼?」

  「因為記憶時常欺騙我們。」

  琦琦也笑說:「第一次到巴黎與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覺那裡可能相同,因為當中那些日子,我們並沒有白活,我們見多識廣,漸漸麻木,終於失去一切驚喜」

  求真過一會兒說:「即使失望,也好過一直做白日夢。」

  「深閨有個夢裡人還算好的呢,」琦琦嗤一聲笑,「像我,臨睡之前一片空白,睡著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嘗不是一樣。

  「學校叫什麼名字?」小郭問。

  「聖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貴的寄宿學校。」琦琦說。

  「當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國。」求真道。

  琦琦詫異問:「她與家人不和?」

  琦琦真聰明。

  「據說父母離異,她與後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緒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幾歲?」小郭問。

  「比我大一點點。」

  「很簡單,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懶洋洋,「這種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勞吧,我收取的費用十分高昂,只怕證券界名人亦會嘩然。」

  求真一想,這也是事實。

  聖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後,樹木綠油油,雪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天一地,香氣撲鼻,影樹那炎紅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鋪滿一地。

  求真偶而聽到少女輕笑聲,轉過身子,只見雪白粉嫩的俏臉一閃而過。

  她微笑,身為男教師置身這種環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務處尋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務主任問:「你是第幾屆的學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畢業生。」

  「你找誰?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麼事?他的地址,我們不能公開。」

  「那麼,請他找我亦可。」

  「讓我看一看,嗯,史先生於八二年離開本校,出國進修,留下倫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離開英國,之後他並沒有與我們聯絡。」

  「可以把倫敦的地址給我嗎?」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禮的態度感動了校務主任,她許久沒看到這樣的好學生了。

  反正地址已經過時,給了也等於不給,於是她按下打印機的鈕鍵,把電腦中的資料印給求真。

  求真道謝離去。

  求真托倫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倫敦大學一間宿舍,史允信君的確在該處住過九個月,之後搬離,據說到東京去小住,下為地址。」

  求真開始覺得史允信不簡單,他並非一個平庸的中學教師。

  求真本來以為一出馬便手到拿來,找上門去,會看到一個肥肚脯,雙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搓麻將,說到他從前的女學生,滿面紅光——「是,朱玫生,我記得她」,誇誇而談。

  那樣,朱玫生可以名正言順忘記他。

  但此刻證明史允信不平凡。

  原來過去歲月中他一直周遊列國呢。

  求真在東京也有朋友。

  這時,她發覺小郭先生的營生不簡單。

  她同朱改生見了面。

  求真問:「你有同史允信單獨約會過嗎?」

  玫生答:「沒有。」

  「有無握過手?」

  「沒有。」

  「有沒有訴過心事?」

  「我一直十分寂寞,人人看得出來。」

  「也許,很多女生都對他含情脈脈?」

  「也許,」朱玫生笑,「但我是朱玫生。」

  成功人士統有這樣的自信心。

  「為什麼找他?」

  玫生寂寥地說:「為什麼集郵,為什麼上舞廳,為什麼賭馬,為什麼結婚,為什麼生子,均因時間太多,歡樂太少。」

  求真感慨,「不是因為愛嗎?」

  玫生用雙手把秀髮攏到腦後,「累都累死了,哪裡有精神愛,我想把他掀出來看個仔細,了卻此帳,從此可以安睡。」

  求真說:「他在東京原宿區住了三個月離開,負責招呼他的華僑說他到加拿大愛德華王子島去了。」

  「他真懂得享受生活。」

  「那是八三八四年的事了。」

  「請繼續追蹤下去。」

  求真抱歉,「是很費時間的一回事呢。」

  「都是那個周永佳,」玫生抱怨,「此刻欲罷不能了。」

  「怪她?」求真含笑。

  「不然,也可以怪社會。」

  求真忍不住笑。

  愛德華王子島,那是一個漁港。

  靜寂、寒冷,清晨戴絨線帽與絨線手套在灰色天空下看海鷗啞啞低飛,然後喝一大杯黑濃咖啡,吃兩隻果醬牛角麵包,大聲對牢窗口朗誦拜倫的詩篇。

  這種生活,才是充滿靈魂的生活。

  都會何其煩囂,人心何其不足。

  百忙中求真不住幫朱玫生尋找她的舊夢。

  琦琦問:「有無新發展?」

  「有,史允信每次都留下一個地址,自愛德華王子島,他到了蒙特裡爾。」

  「呵,他懂法文。」

  「是。」

  琦琦微笑,「連我都開始仰慕這個人了,多才多藝多瀟灑。」

  小郭不耐煩,「我在三天內便可以找到此人。」

  琦琦瞪他一眼,「你恁地沒有情趣,三天內把人家懷念了十年的人找出來,人家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求真笑道:「真是的。」

  小郭先生長歎一聲,「原來這是小姐們的一個遊戲,失敬失敬。」

  求真問琦琦:「猜一猜史允信下一站會到何處。」

  琦琦沉吟:「加拿大……美國,路易士安那州,那也是講法文的地方。」

  「爵士樂、怨曲,煤氣街燈下的酒吧。」

  「為什麼人家可以生活得這樣多姿多彩而我們一如黑白世界?」琦琦呻吟。

  求真黯然,「四處為家是講條件的。」

  小郭接上去:「一講健康的身體,二講瀟灑的性格,三講豐裕的存款。」

  「缺一不可。」求真附和。

  琦琦頹然,「我最怕水土不服。]

  求真去找玫生。

  玫生剛開完一個會,臉上有點倦容。

  「求真,我約了永佳吃日本菜,你也一起來吧。」

  三個妙齡女子坐在一起邊喝米酒邊談天。

  玫生一時沒聽清楚,「他在什麼地方?」

  「先到路易士安那,後來到裡奧熱內盧,下一站,我們推算,也許是馬達嘉斯加。」求真報告。

  玫生吃一驚,「我的地理一向不大好,這一大堆地名我搞不清楚。」

  求真化繁為簡:「換句話說他已經去到地球南半球最南部。」

  永佳問:「那不是南極嗎?」

  求真抬起頭,嚮往地說:「也許他此刻就在那裡。」

  玫生大惑不解,「他在該處幹什麼?」

  求真看著玫生,她似乎已經不大瞭解她曾經一度認識的史允信了。

  但求真明白,求真說:「他在生活。」

  「過去十年他都不住流浪?」玫生問。

  求真答:「看樣子是。」

  玫生詫異問:「他在尋求什麼?」

  永佳忽然笑了,「求真?]

  求真無故漲紅了臉。

  玫生惆悵地說:「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

  求真說:「不,找得到,肯定找得到,誰說找不到。」

  周永佳看著朱玫生,「找到也沒用,他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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