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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是嗎?

  妹妹說得對嗎?

  或許時間可以證明。

  借來的日子

  放假了。

  去參加弟弟的畢業典禮。

  我還是穿毛衣、長褲,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變成不倒翁了,那算什麼,昨天睡了一個午覺,今天精神居然不錯。想起前天大醉,不免有點慚愧。

  喝醉了,第二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況且像我這種醉,不過是靜靜的在一旁坐著,又不礙人,又不裝瘋,很是不值,下次可千萬不能再喝了。

  弟弟請我化一下妝,我看看鏡子,一張臉是形容不出的蒼白,如果塗了胭脂,那紅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還是化了一點妝,自覺那張臉更奇怪了,彷彿像棺材裡的人,硬硬的加點顏色。

  我無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覺是感覺

  阿弟居然很滿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歲的人,還可以充十八歲。」

  我也不說什麼,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條布的長裙,一件不長不短的大衣,顏色又不配。看不過眼,把一件貂皮借給她了,藉口是「耽一下鋪地毯的人來,恐怕會順手牽羊,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還是不大相襯。

  弟弟問我:「你沒有長裙子?」

  我沒有什麼?我什麼沒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瓏的,我什麼沒有?我歎口氣,未必淪落到如今,就是說我以前未曾好過,即使是今日,也沒有什麼淪落的,買毛衣始終要找到「優格」的店舖為止。

  畢業典禮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來了,身上披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袍子,手中執杖,校長坐在中央,有人在彈管風琴,列列的管子排列著,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國,我現在發覺英國人與中國人竟有什麼多的相同之處,至少遲到與不守時就是其中之一,連畢業典禮都足足遲了十五分鐘。

  阿弟坐在左邊,披著紅色的絲絨袍,金黃緞子的披肩斗蓬,一頂黑色的圓型絲絨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肅容,便是緊張過度,他卻在那裡擠眉弄眼。我也曾問他高不高興,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讀出來的,又不是揀回來的,有什麼太高興呢?」

  他說得很對。我也不喜歡太辛苦得回來的東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沒有漂亮的。我與弟弟的女朋友說:「第一排那個,長得不錯。

  「往上看的那個?」

  「嗯。」

  「是的,」她點點頭:「不過有點驕傲。」

  我一向喜歡面有傲氣的男孩子。我認定了他的臉,耽會兒趁個機會,叫阿弟介紹。典禮不過是典禮,上前握手,下台,報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禮堂,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麼人沒有?」彷彿這是我挑男朋友的機會。

  校園那麼大,都是博士,來來去去,一件件的紅袍子,我看到了剛才那個男孩子,就指著問:「阿弟,你認得他嗎?」

  阿弟搖搖頭,「別的系的,但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鬧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學士,我也能吹四個月得博士,把照片擱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讓大夥兒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讀書。天天讀。讀功課心在稿子上,寫稿子心在功課上,放了假,整個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麼才好,頭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過來,我看著他們打招呼,說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妝舞會。」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麼了?那個男孩子,就是你說好看的那一個呀,他倒看你,你怎麼沒發覺?]

  「啊?」我心裡一股失望「是他嗎?我不知道。算了他脫了炮子,就不對路了。」

  我卻又是很多感觸。找一個男朋友,真的這麼難?還沒走完校園,天卻黑了。這邊天黑得快,我沒有手套,手指好像隨時就會掉下來的。

  我沒有悔意。現在所過的每一天,都是借回來的,我的生命早已經終止了,去年十月,在台北就終止了,現在活的每一分鐘,都是上帝的特別恩賜,快樂與不快樂,我不能說什麼。

  我在寒冷裡走著,鼻孔嘴巴都冒著白氣,有時候下幾團老大的雪,一會兒又變成了雨,弟弟聲音:「喂喂喂,看車子,看車子!過馬路怎麼永遠不看車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個樣子。與師傅兩個人合喝了一瓶拔蘭地,他老先生一拳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個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發上想心事,一切往事都回來了——父親開門的鎖匙聲,二十年了吧?生日時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給他吃。為了一個陌生人放棄了—切,十年間的事像走馬燈一般的上來。

  有人寫信來說:「你這般怕冷的人,怎麼受得了……真替你擔心……"也算是關心?

  我總是微微的咳嗽,吞亞士北羅止痛。脊椎骨並沒有好,第八節還是老模樣,第五節又新發了!醫生說可以扣一片鋼塊,一個半月後拿下來,准妥當。我說媽的開什麼鬼玩笑以後沒上過醫生那裡,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它沒事,還不是這麼的過了。

  人人都叫我當心身體。特別是編輯們,彷彿我真是一個風吹草動的人物,在學校,教授一直嚷「拿不動不要緊,叫男孩子幫你忙。」於是別的女向學都妒忌起來。我很盡力,凡事我都是盡力的,十年來無論發生了什麼,我的稿子總未曾斷過,這一點想回來,我是開心的。益發愛寫了,尤其是在過這種日子。

  醉了以後,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時間裡了。

  教調酒,老師拿了個空瓶,我倒來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學笑,「衣莎貝,擰酒瓶,擰一下就說不定有酒出來了。」我聽了這話臉色一變,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幾時的事情,他在飛機上擰汽水?好像沒有多久吧,怎麼就落得這樣呢。我只記得我上了飛機,廿小時!下了飛機,就看見了弟的臉,一晃眼,也就四個月了,都是借回來的日子。

  弟弟好聲好氣的勸我,「叫你來,都是讓你忘記以前的日子,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如果我有什麼不是.大塚都是急脾氣,你得原諒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有什麼大不了呢?不稀奇。」說著他也哭了。

  我指著鏡子對他說「姆媽在鏡子裡。」

  他用毛巾蓋上了鏡子。真是慚愧,醉成這樣子。

  平時我總是一套紅棉襖,亦靖最討厭這套棉襖,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討厭我那套豆青的棉襖。她白我一眼說「真像個抽鴉片的。」

  一點半天就黑了,我也打個午覺,眼濛濛的老覺得不對,掙扎醒來,才發覺原來不是在家裡了。於是呆呆的洗澡換衣服,也不怎麼的耽心前途。

  文憑總是要拿的,無論如何得畢業。然後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要寫的,寫了那麼些年!除非是編輯說我們不要你了,否則還是得寫下去。

  師傅說:「你還好,心裡想的,總可以寫出來。」

  我承認這是我的幸運。

  師傅是弟弟的同學,教功夫,大塚都叫他師傅。在我處借了一套脂評石頭記去,才得廿幾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開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帶了三本書:一套石頭記,一本張愛玲,一本詞選。都藏在行李底,讓家人知道是要罵的,行李窮過磅,還帶這些會背的無聊書本。倒把些要緊的衣物漏在家裡了。現在的東西五化三飛,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邊的反而不多。

  母親寫信給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把我當一頭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

  我是沒有遺憾的,這些年來開心也開心過,玩也玩過了,如今連大學生的癮也過了,我很高興。案頭上依然放一張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連嘮叨的房東也避過了,只等戶主差人來鋪了地毯過節過冬,真的沒有問題,拿我的稿費在曼徹斯特這種小城花,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華的,我實在沒有誇張。

  只是弟弟替我擔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時候才出去,濺得一腿的泥。洗了頭永遠不吹乾,到處走。我老了,我想。從幾時開始,我已經不能再愛一個人了呢?或者是最近,實在沒有碰到什麼可愛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歡。

  弟弟給我氣死。兩個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對我說「有人找我做翻譯,去訪問中國家庭,以便寫論文,那男孩子長得好帥!從來沒見過那麼登樣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結果看到了那個男孩子,我笑了,我說「這叫做登樣嘛?你眼睛不知道長在哪兒!這個男孩子不過是稍微端正一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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