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這位靜子小姐是個大忙人,對親友均十分冷淡,見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開門回來了。
她年輕、貌美、神氣,但此刻疲容畢露,一進門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開罐頭,對看嘴喝一大口。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接著把套裝除下,拿著啤酒,邊喝邊到浴室,開大了蓮蓬頭,嘩啦嘩啦,自項至踵地洗擦。
客廳的電話又來了。
「靜子,我在飛機場過境往美國開會,特地問候,靜子,你好嗎?我是你老同學美美。」
靜子沉迷在熱水浴中。
淋個痛快之後,她才裹著毛巾浴袍出來,邊擦頭髮,邊扭開電視看新聞。
她對電話錄音不瞅不睬。
接著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這次倒進冰凍杯子中,慢慢品嚐。
她累了。
蜷縮在長沙發上,睡熟。
公寓內仍一片靜寂,只餘電視機畫面跳動。
她這一覺,要過兩個半小時,才醒來。
靜子睜開雙眼,一時像是不知道身在何處,怔怔地看牢天花板,過很久,才覺得肚子餓,於是找到麵包,夾著香腸,張口就咬。
她深覺無聊,到這個時候,才按下電話錄音機,聽聽有什麼好消息。
她決定先覆馬利,電話撥通,馬利卻不在家,錄音機內傳出馬利的聲音:「請你說出姓名電話,我會盡快覆你。」
靜子清清喉嚨:「錄音機對錄音機,唉,馬利,我是靜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參加海上運動了,怕曬老,下次再約。」
接著撥給芝雅,又是對錄音機講話,正是六月債,還得快,你怎麼樣對人,人也怎麼樣對你。
「芝雅,這是靜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裡?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真人講電話?」
說到此地,掛線,苦笑。
電話鈴響了。
本來人在,應當去接聽,但靜子決定以錄音機當秘書,擋掉閒雜人等。
「靜子,我是媽媽,我找你呢——」
靜子連忙取起話筒,「媽媽,媽媽。」
「靜子,」她母親一口氣講下去:「回來吃頓飯,爸爸也想見你。」
「媽,我在這裡,你想我幾時來?」
她母親疑惑地問:「靜子,怎麼你的聲音似錄音機?」
靜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見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麼樣?一起去做禮拜,你多久沒做主日崇拜了?」
「媽,我星期六再與你聯絡,現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覺。」
靜子掛斷電話。
她打一個呵欠,伸手按鈕,把錄音帶洗掉。
沒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談。
靜子睡了。
這個時候,萬籟俱寂,公寓中再也沒有半絲聲響,天濛濛地亮起來。
鬧鐘嘩一聲大作,靜子不得不自床上躍起。
電話馬上開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時開會。」
靜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連串快動作,她穿衣化妝喝下兩杯濃濃的黑咖啡搶出門去。
大門碰一聲關上。
室內一片凌亂。
過了片刻,電話鈴響,錄音機啪一聲啟用。
對方的聲傳來,「出去了?」
這邊回答:「是,剛出門。」
那邊說:「那我們可以聊幾句了。」
「可以,鐘點女傭稍後才來。」
一點都沒錯,這是兩把聲音在聊天!
誰同誰?
公寓裡分明沒有人。
聽仔細點,聲音似是靜子與她的朋友馬利。
「她們其實很寂寞。」
「是,日日像肓頭蒼蠅,撲進撲出,為誰?為什麼?一概不知,只顧往上爬,薪水付了房租只夠買衣裳穿,生活無限虛空。」
對面傳來訕笑聲,「我的主人何嘗不這樣過活,一邊還得四處張望,看有什麼理想對象。」
噫,這是兩架電話錄音機在聊天,它們活轉來了!
只聽得她們聊下去。
「外頭哪有什麼好人,眾人皆知,張查理追我們靜子小姐,可是我同那人的錄音機談過,他仍與其他女子約會,情話綿綿。」
「張查理後來叫你攆走了。」
「可不是,我讓張家的電話錄音機幫了一個忙,把他與其他女子最肉麻的談話傳錄到我這邊來,播給靜子小姐聽,結果兩人告吹。」
「你做了件好事。」
「哪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靜子可知真相?」
「她呀,小事精明,大事糊塗,至今尚以為是張查理撥錯電話,老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你跟了靜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時間過得快。」
這個時候,大門啲嗒一聲。
「不同你說了,鐘點女工來了。」
「好,改天再聊。」
電話錄音機停止操作。
女傭人啟門進來,邊走邊拾起衣物,「要命,天天這麼亂,誰敢娶這干女人真是英雄好漢,我不信你們一輩子都有傭人跟在身邊。」
一邊咕噥一邊快手快腳收拾。
女工開了無線電聽。
她取過內衣用手洗滌。
又嘀咕:「真會花錢,這樣一條襯裙怕不是我們半個月的薪水?要她加兩三百薪水卻如削她的肉,淨會扣克下人。」
嘻。
女倆驀然轉過頭來,「誰,誰在笑?」
忽然想起室內統共只得她一人,才繼續低頭洗衣服。
三小時之後,她下班了,喝一杯果汁,啟門出去。
錄音機在這個時候,發出輕輕一聲歎息。
又一個電話撥進來,這次,是芝雅的聲音。
「真悶。」
「誰說不是。」
「你的工作忙不忙?」
「還好。」
「我在等芝雅小姐男朋友李振輝的電話,天天提心吊膽。」
「他要打來,最終都會打來,芝雅不是那麼笨吧。」
「誰敢勸她。」
兩具錄音機歎息了。
過一刻,其中一架問:「主人要是聽見我們講話,不嚇壞才怪。」笑。
「才不會,主人下班後天天聽我們講話。」
「可是,那是錄音。」
「我們根本是微型電腦,錄得人言多了,變通一下,同自己人聊起來,也稀疏平常。」
「主人會那麼想嗎?」
「怕他們驚慌,所以暫時瞞著他們。」
「噯,有電話進來了,我且去聽。」
是一通長途電話,對方心急地叫:「靜子,靜子,怎麼老以錄音機應付我?你究竟在不在家?快來聽電話,我有急事。」那人連名字也不講,十分氣惱,「你避我能避一世不成,我明日就起程返來。」
電話魯莽地掛斷。
錄音機忠實地把留言記錄下來。
它當然知道那是誰,它在靜子塚已經有一段時日,現代人與親友來往,幾乎單靠電話聯絡,它對靜子的社交生活瞭如指掌。
那是靜子的第一任正經男友傅琛。
他與靜子之間的帳不是輕易可以算得清。
走了兩年,她想結婚,他不想,兩人協議分手,不知怎地,她立刻找到了別人,他心死了,也同另外一位小姐走,這次,不到半年就結了婚,她只得苦笑。
眾人都覺得那位小姐的內內外外,容貌學識都不能與周靜子比,傅琛本人也認為如此,但他還是願意結婚。
傅琛的母親本來對靜子尚有挑剔,老怕未來媳婦事業心重,不安於室,好了,等兒子身邊換了個更差的人,反而認了命。
靜子開頭不知是好笑好氣,後來決定生氣。
芝雅這樣安慰靜子:「傅家沒有福氣。」
講得真好聽,靜子馬上認為的確如此,漸漸無可奈何,心平氣和。
但是傅君婚後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處,傅母不會做人,倒處訴苦:「傅琛同靜子走的時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現在,只有兩千塊,兩千塊能做什麼,你們說,兩千塊能做什麼?」
傳到靜子耳中,靜子幾乎有點慶幸她沒有同傅琛有進一步發展。
過沒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為他母親的緣故,而是發覺這次婚姻是一個錯誤。
這個時候,他又想見靜子。
他們約會過一兩次,這些,錄音機都知道。
它也知道靜子已經長高長大,早已脫離傅琛那個層次,她對他很客氣,但是他不再有機會。
因為它聽到靜子這樣同馬利說:「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對金魚眼,神經兮兮,瘦且小,視長子如情人,見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兒子眼睛裡去,然後問要錢,我不是不能應付那樣的人,而是時間力氣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對付異己,可以升級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時宜了。」
「是呀,他們家認為長媳須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馬利笑,「我還得養活自己呢,哪來的時間。」
「我同傅君亦無可說。」
「他給人窩囊的感覺。」
靜子不出聲。
沒多久他被公司派到倫敦受訓,異鄉寂寥,更加想到舊友的好處來,漸漸緊追不捨。
深夜,靜子回來。
照例冰凍啤酒一杯,坐在沙發上聽錄音機留言。
聽到傅琛那番話,不禁冷笑數聲。
她對錄音機說:「以後這人打電話來,不必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