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傅明傅明,我跟自己說,你太不中用了。
後天已是你訂婚的日子,你在做什麼呢?你的頭腦是否清醒呢?
你究竟想在一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得到些什麼?
幽谷是最聰明的女子,她覺得我神情有點不對,便額外留心起來。
「不舒服嗎?」她問:「工作吃力?」
我一驚,作賊心虛,「為什麼這樣問?」
「你看上去有點疲倦。」幽谷說。
多麼犀利的眼光。我更加要小心翼翼。
「照片找回來沒有?」
「還沒有消息。」
「怪可惜的。」幽谷說。
「再拍一次好了。」
「只怕你沒有心思再替我造像呢。」她似笑非笑。
「說到哪裡去了。」我說。
「明天幾點鐘到我家來?」幽谷問。
「明天?」我說:「呵明天,中午時分,讓我睡足了,精神充沛好說話,我會買了花跟水果來——對了,你約了你爹沒有?」
幽谷凝視我,「傅明,你有心事,你瞞不過我。」
「什麼心事?胡說。」
「傅明,是不是為結婚的事心煩?我們可以分擔煩惱。」
「沒有,娶得你這麼好的太太,還有什麼心事?」這倒是由衷之言。
但另人天生有點犯賤,明明有一個好太太,眼睛仍然要周圍飄,吃著碗裡,瞧著鍋裡。
幽谷歎一口氣,「瞧你,已經不肯對我說老實話了。」
我搔搔頭皮,「真的,現在百物騰貴,維持一個家真不容易,我其實一點基礎都沒有,就這麼著就上門貿貿然求婚,難為情。」
幽谷笑,「我道是為了什麼,原來是為了這個,依你說,非得發了財才可以結婚羅?世上王老五老姑婆豈非一籮籮?」
「現在的確是流行晚婚呀。」我說。
「得了,我又不是個不事生產的女人,你少替我擔心,累管累,月底一發薪水,我又精神百倍了,你放心呢。」她笑嘻嘻地。
我內心非常感動,發誓明晚一放下照片立刻就走,我決不能對不起幽谷。
「那明天就這麼對你父親說了,家中各項開關銷我來負責,你的薪水自己零花,等我經濟略有轉機,馬上讓你享福。」
幽谷笑了。
珠寶店送了指環來。
我打開盒子檢查,非常滿意,寫了支票。
十年來略有節蓄,除了買這只戒指,尚夠蜜月旅行,喜酒是決不請的了,勞民傷財。
幽谷打電話來告訴我好消息:「父親給我的嫁妝是一層公寓。」
「唷,」我笑,「你不該告訴我,不怕我謀你的財?當心我握著一枝牙刷就搬到你家來,再也不走的。」
「兩夫妻,我難道還希望你走不成?還沒結婚,就準備後路隨時打退堂鼓?我不像是這種女人吧?」她哈哈哈地笑。
雖然在電話的那一頭,我也知道她喜心翻倒,在那裡手舞足蹈。
可愛的幽谷。
我暗暗的羞愧,沒有人可以代替幽谷。
「幽谷,」我衝口而出,「我愛你。」
「廢話,」她啐道:「你不愛我娶我幹嗎?」
我也笑了。
當夜我到大酒店的咖啡店去赴約,收拾心猿意馬,真的預備交下照片就走。
我准八點到,直等到八時半。
我原來想打電話去追催申小姐,後來一轉念,覺得她不來也罷,等到九點吧,我想,九點不來我把相片寄回給她算了。
是好奇心使我約見她,她那張靈狐似的臉吸引我。
我想看看她真人是否跟鏡頭上一般有那種肅剎的美。
等到八點三刻的時候,有一個女郎朝我這邊走來,她穿鮮紅的裙子,金色鞋子,婀娜多姿,但不是申聲曼小姐。
她走到我跟前,問我:「是傅先生?」
我默默頭,有點意外。
她自顧自坐下來,笑了一笑,「我是她妹妹。」
「啊,」我還是失望了,「她沒有空嗎?」
「家中牌局還沒有散,她叫我先來。」年輕的申小姐抿著嘴笑。
我天真的問:「是橋牌嗎?」
「不,麻將牌。」
我吃一驚,不能想像那麼一個冷艷的女即竟會賴在牌桌上不起來。
而她的妹子也是,那麼年輕,卻如此濃妝,美則美矣,毫無氣質,而正牌的申小姐卻還姍姍來遲。
我猶疑了一刻說:「不如我將照片還你算了。」
她笑,「何必心急?你有要緊的事得先走嗎?」
我想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再等一等。
「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來?」我問。
「有,就快了。」答了等於沒答。
我對這位美女的印象已經打了折扣。
九點半,九點半如果她還不來,我立刻就走,幽谷那批照片至多重拍,再等下去就荒謬了。
小申小姐一搭沒一搭的查問我的身世,我不是一個不大方的人,但對於這一路正邪不分的女子多多少少有點戒心。
她:「傅先生幹哪一行?」
我:「生意。」
「哪一行生意?」閒閒地。
「建築。」
「啊?」精神來了,「聽說建築業永遠一支獨秀。」
「也不見得。」
「傅先生結了婚沒有?」更有興趣。
「快了。」
略為失望,想一想,又說:「新娘子好福氣。」
我完全不明白為何一個年輕的女子說話的腔調酷似媒婆,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申聲曼小姐毫無出現的意思,我歎口氣,取出照片擱桌上,揚手叫侍者結帳。
我這個不禮貌的動作令小申小姐大為吃驚。
她問:「什麼?你打算走了?」
「是的。」
「可是——」
「請告訴令姐一聲,我不等她了,很感激她派你做代表。」
她像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彷彿從來沒有人會因她們遲到而提早離開,又好像她們的魅力無往而不利,這是第一次受挫折。
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剛在這尷尬的當兒,她說:「我姊姊來了。」她幾乎歡呼。
我不過是一個男人,自然忍不住抬頭望去,但見進門來的女郎果然有著相熱的輪廓,一樣高大、身段窈窕。
小申迎上去,滿不高興的說:「姐姐,這位傅先生竟說要走,早知你也不用來了。」
但見大申小姐向我瞄了一瞄,坐了下來,「大家坐呀,走到什麼地方去?」她自己取出煙來,點著先抽。
我看仔細了她,心中無限的失望,原來照相機充當了魔術師。
我可以肯定不是每個模特兒都像她,我再說一次,不可能每個模特兒都是這樣。
她的頭髮油膩,紅色寇丹剝落,化妝濃厚,鼻頭與額角都泛油,穿著無袖松身T恤,卻沒有剃腋毛,翹起二郎腿,高跟拖鞋跟在足尖,隨時會掉下來。
我看得呆了。
這就是照片中的美女?她?
多麼大的騙局,跟照片沒一點相似。
她的笑容倒是熱情的,聲音與電話中一模一樣隨便,「照片呢?」
她妹妹把照片遞給她。
她隨手翻閱了一下,說:「拍得不錯,明天可以發給報館。」
「小姐,」我禮貌的問:「我的照片呢?」
「在這裡。」她取過手袋,那隻手袋的背帶幾乎要爛了,她整個人都是爛塌塌的。
我取過照片,立刻看了看,可不就是幽谷:陽光燦爛的笑容,整潔大方的儀表,可愛的性格,高貴的身份。
我一顆心落了地。
申小姐說:「他的愛人很漂亮。」
這時候我對她又略為驚魂甫定,因此說:「謝謝你,我也認為如此。」
說完這話我立刻起身道別,走到門口再回頭看一看,申小姐端的十分美艷動人——很多人是不能接近,有很多事是不能細看的。
我連忙開車回家。
淋浴的時候幽谷打電話來查我行蹤。我跟她說:「戒指取來了,照片也找回來了,明天中午見。」
一切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當晚睡覺,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與幽谷兒孫滿堂,白頭到老。
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