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可以等,等到他回祖國那一日。
他也得到過甜頭,否則不會有那份信心。
當下這個洋人看了我的要求,問我:「兩個月?」
「都寫在紙上。」
「兩個月太久了,兩個星期。」
我搖搖頭。
「三個星期。」
我搖搖頭。
「一個月,這是極限,不要再討價還價。」
我還是搖頭。
「我可以開除你。」
他不會。不是因為他喜歡我,喜歡是私事,這是公事,只是沒有老闆會因為夥計的假期間題而開除他。
總有得商量。
「一個月。」他說。
我看著窗外。一顆心仍似在水中央蕩漾。
「你要兩個月的假幹麼?你要當心自己,像你這種水蜜桃似的女郎,一不小心就被不良男人吞吃。」
我並不肯就範。
鐘點女傭都有權告假歇暑,大不了不幹。
工作是什麼?在沒有其他更好的事可做的時候,用來消磨時間的一回事,能夠做出成績來自然更好,不然也不用勉強。
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樂。
我可以老老實實的告訴你,尤其作為一個女人,快樂與金錢及權勢無太大關係。
「桃樂妃,我要考慮過才回答你。你要好好在本公司做,一樣會有好結果,你看蔣小姐,公司不但給她一千平方米的住宅,還有汽車司機,」我微笑退出。
是的,公司是好公司,大公司,許多人在這裡修成正果,福慧雙收。
不過我的興趣不在這裡。
電話鈴響,我自己接聽,那邊很久很久沒有人出聲,我知道這是雷傳湛。
雙方都著了魔,不能自己,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
他終於說:「下班在你樓下。」
我們掛上電話。
下班我到樓下,在停車灣已經看到他坐在車子裡等。
天氣悶熱,使人呼吸都有困難,天空都是瘀青的雲,一團團怪物似聚集在天邊,像要壓下頭頂。
他的額頭靠在駕駛盤上,一見我,便下車來替我開門。
每一個動作都那麼可愛,叫人心折,而且一絲漏洞都沒有。許多男人都想在異性面前擺紳土款,然而不到三兩個回合,狐狸尾巴便露出來:或是記得送但忘了接,或是沒得手嘴巴已經唱出來,或是急急有所索取,或是探測對方過去歷史……弄得小家敗氣,十分掃興。
最怕與小男人打交道。
男人的正與反,很不幸,與學識及財富並沒有太大干係,許多沒念過書的男人大方,強壯。智慧。但許多念完管理科碩士的年輕人卻出乎意外地貪小,猥瑣,怯弱。
對我來說,小男人是妒忌女人的男人,不喜進一步追求學識的男人,欺壓人的男人,貪便宜的男人,多嘴的男人,斤斤計較的男人。
雷傳湛是我所見過最最優秀的男人。
能夠在人生路途上遇見他,即使是兩個月,也是幸運。
與他一輩子相處的女人,前生要做過許多好事才可修得如此福份,做好事是很吃力的,我相信上世我不會努力,而今生也不打算苦幹。
我只要兩個月。
這一代的女性十分十分狡猾。
我上了他的車,他把我載往山上一層小小的洋房,一打開門便看見大露台,而剛在我們進門的時候,天降大雨,雷聲轟隆,閃電叉朝般劃過灰紫天空。世界末日一般,落地長窗敞開著,雷雨風夾著雨珠吹進來,撲濕我們的單衣。
他並沒有去把窗關上,亦沒有亮燈。
我們坐在面對大露台的沙發上觀雨。
露台原本對牢海港,此刻灰濛濛急雨中只見山的輪廓。
宇宙洪荒,只剩我們兩個,以及這雨。這風。
我永遠是孤單的我,而他,要抽時間出來,很不容易吧。
我沒有問這是什麼地方,誰的地方,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的地方,或是其他的問題。
我只知道這是個雅致的好地方。
露台上有兩隻皮蛋缸,種著兩株白蘭,大塊葉子被雨淋得綠油油在風中顫動,一頭一腦的爪形蘭花,香得密密麻麻,滿室迷幻。
餘生只要聞到口蘭,便會想到今夕,是否七夕,有否月亮,無從辨認。
他取出鵝肝漿魚子及吐司,我正好有點餓,吃得頗多。
都安排好了,大家都沒打算天長地久,故此每次見面,都可安排得盡善盡美。
不禁可惜相逢不在嚴冬。
否則口冒白氣相互依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有很好的皮膚,身上亦無多餘的脂肪,濃密的頭髮,打理得非常整潔,都是愛美的人,不住修飾,等這一刻的知音人。
我把頭枕他手臂上,兩人擠在一張長沙發中,如動物般倦戀安全感,不想走動。
雨還是沒有停,這種雨,往往要下得牆塌落來,山玻衝垮,真是可怕,完全不懂得適可而止,一定要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我深深吐口氣,趁著年輕,要有自拔精神,冰淇淋在吃的時候享受,吃光了也就是吃光了,要站起來走,切莫賴在空碟子前哭鬧惹人憎。
不過都說理論永遠在那裡,實踐起來非常困難。
昏昏沉沉間我熟睡。
他替我蓋上一張薄被,而長窗也被關上。
鼻端裡還儘是花香,如躺在雲端做夢,但願長眠不醒。
醒時他用耳機聽音樂,待我梳洗完畢,他載我吃晚飯。
臨走時看看天空,霓虹光管都升上來了。
他拉我的頭髮,待我轉過頭去,擁抱我。
戀愛中的人永遠有種水汪汪的感覺,大約是睡眠不足,精神恍惚,好像用力一按皮膚,那處便會微凹下去,要過一會兒才會平復,很容易受傷。
要當心自己。
老闆進來同我說:「你的黑眼圈快碰到顴骨。」
我看他一眼,冷若冰霜。
他說:「四個星期,九月一日回來上班,否則你可以辭職。」
他推開門走了。
九月一日,屆時夏天已經過去,我的假期也已經過去,真不能想像在這一切過後人還能活下去,真討厭。
很多寡婦也這樣活著,在英俊突出不可多得的配偶化為飛灰之後,仍然生活著,不然又怎麼辦呢,世上有什麼事不會結束,有什麼事到頭來不是一場春夢。
我把臉埋在雙手中。
他是有一個有妻室的人,與他結合太複雜太勞累,完全不合經濟原則,不值得。
不要去想它,不要。
每次出去都努力打扮自己,髮型師被我整得要跳樓。
不不不,這邊太直,熨松曲一點,左角略長,請修短,流海要似風吹過似的,剪狗牙最好,……往往消磨一整天。
終於弄好了,不過像不經意的獅子狗。
不曉得他有沒有同樣地為我化心血。一定有,有什麼是偶然的呢,也許為一條領帶,也對鏡端詳良久,他妻有沒有疑心?
老闆再三說:「九月一號,不見你就當自動辭職。」
他很生氣,因為我沒有對他傾心,他甚至心痛,因為除了他,別的男人都不配。
我與雷傳湛坐船出海,住在船上三日。
趁還能曬太陽時真要盡量吸收金光。
女人上了三十還曝曬當心皮膚變樹皮。
我亦快要收蓬。
雷說:「如果我同你有半年光景,可以往巴貝多斯,世上最美的珊瑚礁,你又那麼愛水,我們可以連日連夜在水中玩耍,化為水母。」
但我們沒有六個月。
他又說:「如果我同你有三年時間,我們可生育一嬰兒,一個通靈美麗的女孩,叫羅拉,把她帶到每一個地方去,把最好的教她。」
但是我們更加沒有三年。
我有我自己生活的小世界,要放棄廿四年來建樹的一切,非常躊踏。
蔡瀾叔叔說,這是愛得不夠的緣故。
什麼叫不夠?現在這樣已經足夠,三粒糖也是足夠,一杯咖啡不能沒有糖,但放下八粒糖還怎麼喝?不夠是夠。
蔡叔叔搖頭說太蠱惑了,不好玩。
我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笑到一半,覺得淒涼。
都廿四歲了,才頭一次戀愛,完全不同滋味,不能盲頭盲腦撞過去,因為早已成年,因為有生活經驗,因為有學歷有工作。
故此在應該最忘形的時候,也擺一個美麗的姿勢,怕落下話柄。
我不擔心沒有機會結婚,結婚也是管理科學中的一個步驟,什麼樣的條件做什麼樣的工作,什麼樣的條件嫁什麼樣的配偶,灰姑娘奇遇在高度商業社會中很難重演,緣份是機會率的美稱,條件高機會自然好得多,而且別忘記灰姑娘長得非常非常美。
在艙上,沒有旁騖,放眼是蔚藍的天空,像小學生書的顏色畫,單純活潑,協助思想人生大道理。
人體的構造真是奇妙,這樣投近,雷他仍然不知我心裡在想些什麼。
一個人唯一的良伴知己,其實只有他自己。
甲板上風光旖旎,水手們假裝看不見什麼,我們假裝看不見水手。
在小小船上,我沒有身份,他沒有身份,男是男,女是女,一切武裝卸下。
非要是個棋鼓相當的人物呵,否則一轉頭就同人談起這三天所發生的細節……要找個對手原來是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