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說得也是﹐這是最充份的理由﹐我悵惘的想﹕也許是我要求過高了。
在巖裡的廟字中﹐我遇見鄧博士與他的孩子們。
他極耐心﹐也極具愛心地把不良於行的孩子們一個個抱上石階。
我在一旁﹐原本可以掉頭走﹐但不知恁地﹐腳似被檯子釘實﹐不能動彈。
他一轉頭看到我一個人握住架照相機﹐穿著便服﹐站在他身後。
丈夫嫌這一帶髒﹐不肯落船﹐我落單。
他的神清至為溫柔﹐"許久不見﹐"這種目光我不會在別人處得到。
丈夫不會把我當一個需要無限關往的小女人﹐他持眾生平等論﹐他永遠不會知道﹐ 女人都渴望被溺愛﹐誰會心甘情願做女泰山。
我向他舉起相機。
他笑﹐"別把我的靈魂攝進去。"
說到靈魂﹐這個地方氣氛詭秘﹐處處是廟宇神像﹐熱帶植物大塊葉子伸展出來﹐ 潤濕碧綠﹐加上大紅色的奇異花朵﹐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小時候看過一部叫象宮 鴛劫的電影﹐對了﹐就是這個調調。
我放下相機﹐貌若矜持地走到另一角﹐其實心神俱亂。
這時彷彿有一個聲音傳進我耳朵﹕"今晚九時﹐我在西舷甲板上等你。"
我抬起頭﹐只見他與孩子們已經走開。
那句話是他說的﹖我疑惑起來。
抑或是我自己的想像力﹖
傍晚我發起燒來。
醫生很鄭重問我有無吃過不潔食物。
沒有。
但是他仍囑我臥床休息﹐多多喝水。
我服下藥睡著﹐整夜做夢﹐一合眼便看見鄧博士在約定的地方等我。
情況完全像真的一樣﹐天空上掛著豐滿美麗的月亮﹐大如銀盤﹐他同我說﹕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硬咽﹐如有說不盡的話要傾訴。
多久沒有解釋了﹖我也想凡事囉嗦嘮叨埋怨﹐把責任過錯都推給別人﹐向社會宣 布﹐但凡賢的﹐通通是我的﹐不過說給誰聽呢。
只有他在月亮底下等我﹐聽我傾訴。
我淌下淚來。
婚前寂寞﹐沒想到婚後更加如此。
所有的一切﹐還是留給自己。
自夢中驚醒﹐一臉熱淚﹐一身冷汗﹐我發覺艙內只有我一個人﹐看看時間﹐已經 九點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西舷去。
我不以為他還在等我﹐但如果不去﹐死不瞑目。
風浪大﹐我看到他站在欄杆處﹐海浪滔滔﹐天邊之月﹐與夢中一般圓美。我再也 分不清是夢是真﹐離遠處站定。
他走過來。
我退後。越退越後﹐忽然欄杆折斷﹐我墮入海中﹐張口呼叫。
"醒來﹐醒來﹗"
我張大眼﹐是丈夫推我。
他身邊還有醫生。
我頹然﹐不錯﹐這次才是真正醒來。
我恍然若失。
醫生很關注﹐替我詳加檢查﹐說道﹕"許是水士不服﹐下一站是可倫布﹐最好不 要上岸。"
丈夫聽了問醫生﹐"要不要乘飛機回去﹖"
醫生沉吟﹐"並不是很嚴重﹐才半度燒而已。"
丈夫很覺掃興﹐"沒想到你身子如此不濟。……
我不打算道歉﹐肉體已經在受苦﹐我又不是故意挾病以自重﹐巴不得健步如仙﹐ 他太不體貼。
心不禁冷了半截。
多麼可笑﹐一雙夫妻﹐在蜜月時期已經發覺對方千瘡百孔﹐這段關係要維持下去 的話﹐真得花些心血。
等身體好了再說吧。
熱度始終不退﹐不知是否故意患病﹐用以避開鄧博士﹐抑或是無福消受豪華游輪 假期。
丈夫並不覺寂寞﹐他一早找到橋牌搭子﹐又愛打各種球類﹐很快曬得金棕色﹐看 上去很健康。
醫生終於斷定我輕微中暑﹐秋天一到就會沒事﹐他說。
我莞爾﹐可是現在距離秋季還有一大段日子﹐現在正是盛暑。
只有在太陽下山以後﹐才敢到甲板去站一下。
我瘦了許多許多。
幸虧除了第一夜﹐鄧博士未曾來人夢。而到處也沒再看見他。莫非他已落船﹖
他不會被困經濟艙吧﹖
每當有人發出爽朗的笑聲﹐我的心總是劇跳﹐懷疑是他﹐眼睛緩緩瞄過去﹐待看 清不是他﹐又是放心﹐又是傷心﹐即是小時候瘋狂戀愛﹐還沒有這樣顛倒。
多麼希望丈夫喝住我﹐罵我﹐與我在下站搭飛機回去。
但沒有。他興奮的說﹕船到君士但丁堡就熱鬧了﹐他喜歡歐洲多過亞洲。
他看不到我的情緒有什麼波動﹐要不我掩飾得太好﹐要不﹐他不關心。大約是我 的演技精湛。
一星期都沒有看到鄧博士。
有時搭訕地﹐我同其它乘客說起來﹐半打聽地﹐問他們有沒有同這樣一個人交談 過。
他們都說沒有。
"是嗎﹐船上有這樣的好心人﹖"
我有點驚恐﹐一切別都是我的幻覺才好。
在大海上﹐什麼怪事都會得發生。
一隻船﹐半途撈起救生艇﹐艇上有生還者﹐船客懷疑生還者是鬼魅﹐誰知在生還 者嘴裡﹐他們知道他們漂流的坐駕是著名的鬼船﹐他們才是鬼。……什麼傳說都有。
船長是曉得的。
我藉故在船長處找資料。
"鄧博士的孩子們好嗎﹖"
"好。"
我放下一顆心﹐他是存在的。
"他們會在多佛港下船﹐""啊﹐為什麼不走畢全程﹖"
船長也表示歉意﹐"公司方面只贊助這一程。"
我問﹕"他們多數在那裡﹖"
"在下面的泳池﹐鄧已教會所有的孩子游泳﹐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我仰慕的說。
我慢慢走到第二層的露天泳池。
他與孩子們在玩水球。
那樣歡樂﹐那樣了無牽掛﹐自由自在﹐即使身體有殘疾﹐他們的笑聲仍然似銀鈴。
比我要快活得多了。
他們的領導人在水中翻滾﹐魅力發散在動態中。
我悄悄看了一會兒﹐轉頭溜走。
他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上岸來﹐渾身濕濺濺的攔在我前面。
我慌亂的看牢他﹐害怕我們其中一人會控制不住自己﹐說出不安份的話來。
他笑了。
"聽說你病了﹐劉太太。"
我不相信耳朵﹐這麼得體的開場白。
他用手指頂住水球﹐那球就在他指上溜溜的轉。
我非常吃驚﹐今日看來﹐他目光率直﹐言語純潔﹐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
我吞一口涎沫﹐定下神來。
"有事要同你商量呢。"他說。
"什麼事﹖"我的心又劇跳起來。
他在木椅上坐下。
我們正在籌款﹐幫助這一班孩子﹐由國際傷殘會出面﹐已得到船長同意﹐你肯不肯做我們的代表之一﹖"
"代表﹖"
"是的。"
"怎麼出力﹖"
"可以出錢﹐也可以做我們員工。"
我吁出一口氣。
心底無限失望﹐只是這樣﹖沒有別的要求﹖
隔了好一會兒﹐我才說﹕"我捐款好了。"
"謝謝﹐我給你送表格過來﹐"他伸出手﹐"謝謝你。"頭髮濕濕﹐皮膚濕濕﹐ 他看上去十分性感﹐但這次是健康的﹐純潔的。
我羞愧。
風十分和暖﹐但我覺得冷﹐雙臂繞在自己胸前﹐還禁不住打一個冷顫。
我抬頭看著藍天白雲﹐這原是一個白日夢。
一個寂寞少婦的白日夢。
她夢見英俊強壯的熱情男土對她傾心﹐不顧一切要來打救她﹐把她自孤苦的象牙 塔上救下來。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在他眼中﹐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闊太太﹐只有在籌款運動的 時候﹐他才記起她。
我心酸。
站在甲板上﹐風撲撲的吹﹐越來越冷。
晚上﹐我取出支票簿﹐寫一張三萬支票﹐叫丈夫交給鄧博士。
丈夫說﹕"這是個怪人﹐什麼也不做﹐帶著群孩子到處走﹐樂得逍遙﹐我很佩服 他。"
他把銀碼由三改為五。
我看他一眼﹐沒想他這麼慷慨。
那夜我們約見鄧博士﹐把票子交他手中﹐取回正式收據。
丈夫與他談笑甚歡。
我在旁看著﹐只覺鄧先生再正大光明沒有﹐雙目晶光四射﹐但毫無邪念﹐更不用 說是挑逗了。
我垂下頭。
都是我自己的幻像。
"劉太太一直不舒服﹖"他問。
丈夫答﹕"有點發熱。"
"船過直布羅陀會得好的。"
丈夫答﹕"我也這麼說﹐這一帶天氣實在熱﹐她又不信邪﹐到處跑﹐中了暑。"
我不響。
"謝謝兩位﹐"他揚一揚支票。
他像一枝黑水仙﹐不能自制地散發著魔力﹐引起許多許多誤會。
我歎口氣。
丈夫與他一直聊到深夜。
我回到房間思量船到馬賽﹐如何上岸去吃真正的布那貝斯海鮮湯。
噫。
咱們做太太的﹐應當多想想吃什麼穿什麼﹐切忌鑽牛角尖。
我無聊的滿船遊蕩。
一個蜜月﹐三個人渡過﹐其中一個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太荒謬了。
我心漸漸靜下來。
困在一雙船上﹐走也走不脫﹐只得培養情緒﹐修心養性。
鄧博士於三日後下船。
他們將轉乘一艘貨船回家。
我百般無聊﹐到桌球室去看人打彈子。
彈子房光線柔和﹐我獨自坐在一角﹐覺得情調不錯﹐舒一口氣。
有人走近來﹐"好嗎。"
我不在意的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