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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在廚房花盡九牛五虎之力,浪費十來隻雞蛋,才煎成不散黃之荷包蛋。

  假如通往男人之心的路是他的胃,那我連門兒都沒有。我是世上最壞的廚子,我不是廚子。

  他上班我洗頭。最怕頭髮有油膩味,不小心給老闆及同事聞見,名譽掃地。

  一陣子有位中年太太來採訪我,坐在我身邊說話,頭髮有股異味,是油膩與體臭混合品,這還不止,張開嘴,口氣也臭不可當,令我別轉面孔。坐半日,她忽然取出刺鼻的藥油,在太陽穴上點一點,姿勢還頂驕矜,想表示她也可以弱不禁風。

  假使長期在家中耽著會變成這個模樣,情願在寫字閒做苦工,是,有時抱病也得支撐,但至少經過修飾,端莊、自信,並且維持整潔,不住用嗽口水、古龍水,泡泡澡,香皂,使旁人覺得愉快。

  出來做事的人到底是兩樣的。

  頭髮濡濕便趕著出門,每天早上都不相信會得做完寫字檯上的工作,但畢竟每日下班也都做完了。

  薪水並不好,許多婦女坐在金鋪裡,捏住十兩八兩黃金買進賣出,賣出買進,運氣好也能比我們賺得多,但這不是讀書人可以做的。

  人一讀書便有頭巾氣,許多事做不出來,白白喪失利益,所以有俗語雲,百無一用是書生。

  他最喜歡皺皺眉頭說:「這不大好吧,」於是我便即刻聽話,不去做不大好的事,像穿暴露衣裳。化濃妝,遲睡。

  說是非,發脾氣……

  不是不委屈的。

  他的香煙始終沒戒掉,我卻已被他改造。我怕煩,而他不,我囉嗦,他耳朵有開關掣,他說我幾句,我馬上呻吟,受不了,情願改過自新,我的臉皮薄,他的厚。

  總是他贏。

  他卻說一直是我贏。

  這是唯一雙方都不肯佔便宜之時。

  有時冷眼看他很鈍很愚蠢地在廚房忙,心中想:這傢伙,要不是運氣好遇上我,下半輩子不曉得怎麼過呢,難為他有時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樣子可愛,也不會看中他。

  我還沒說出口,他卻講:「唉,你看你,亂成一片,下了班就忘記白天好不好?真可憐,沒有用,不是我幫你張羅的話,光是賬單已令你崩潰。」

  你說多悶。

  我們從不慶祝同居紀念日,不過互相提醒一下,竟在一起渡過千多兩千個日子了,他大嚷:「嘩,相依為命,相依為命。」

  他是我唯一的,忠實的良朋知己。

  做丈夫他不很適合,做朋友,一流。

  壯年先生約我午餐,我推辭。

  他問:「怕男朋友不高興?」

  我說:「不,只是我自己認為應當維持至程度的節制。」

  他歎口氣,「吃頓飯而已。」

  我只是賠笑。

  「那男孩子福氣真好。」

  我不忘恭維他一句:「閣下魅力驚人,不得不小心防範。」

  他也笑。

  其實是因為談不攏。

  有空情願留在家中把毛巾取出漂一漂白,把掉下的鈕扣縫好,到超級市場研究新產品,或是與他出去吃上午茶。

  我們一人帶一本書,各由各看,並不急於談話,熱戀中男女認為感情如此冷淡必然已進墳墓,其實相處日久心中已有默契,毋須急急交待,是另一種境界。

  我帶的書有關心理學,有一項測驗,回答百來個問題,可以探測汝與配偶是否相愛。

  我自備鉛筆,做完測驗,答案是:你深愛對方,如果對方感覺相同,相信你們可以白頭偕老,你忍認,為他著想,並且尊重他,恭喜。

  我,愛他?

  偷偷看他一眼,可能嗎,深愛他?一切不過日久產生份關切而已,因為他從來不玩花樣。

  他忽然抬起來,問:「笑什麼?」

  我連忙收斂笑容:「你從來不買東西給我,從來不帶我去地方。」

  他笑,伸手過來放我手中,「SO?」

  奈他什麼何?不知多悶。

  家裡裝修,令人感慨萬千,把屋子都住舊了,我們真的在一起已不少時間,弄他那一邊時,他搬過來我這邊住,弄我這一邊,我搬過去他那邊睡,裝修工人傻了眼,不知我們兩人什麼關係。

  他那邊仍然是白色與原木,我則發起瘋來,選許多嬌艷的顏色,床是淺紫色的,他嚇得不得了,看到牆紙更抽口冷氣,竟是淡黃與紫色小花畫小花,他提醒我:「你已過了做夢的年紀了。」

  誰說的,天天晚上都做夢,不過異床異夢,他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夢見所愛的至親友好全在我住所出現,吃住都由我照呼,我一直對敏儀說:過來,過來坐我膝上。把她當小孩子。

  醒來好笑,沒想到在夢中發了財,可以照顧那麼多人。

  第五年紀念,他忽然說:「我們不如結婚算了。」

  我問:「為什麼?」

  「我不願有人與你爭我的遺產。」

  我懷疑,「你有別的女人嗎?」

  他氣結,「結不結婚?」

  「結結結。」這麼厭悶,改變一下生活方式是好事。

  這時才公諸友好,我想使他們驚喜,但他們都淡淡的,玲說:「你們這麼相愛,早該拉攏天窗。」

  我面孔漲紅,我以為是秘密,但看他們的表情,都已早知我們同居長久,不過一直包涵,沒有當面拆穿而已。

  為什一麼結婚?我也不知道。

  也許雙方都覺得大概是不會分手了,不如結婚。

  在眾人眼中,我們居然深愛對方。自己倒不覺得,還不是吵架,不滿。

  發牢騷。

  希望旁觀者清是正確的。

  壯年先生一直說那男孩福氣好,他很喜歡我,看得出來。「她連同其他異性吃頓飯都不肯。」他到處說。

  其實我怕累。

  人們都是這樣結的婚吧。

  才早上七點鐘,他那兩台鬧鐘已開始作動,他又該起床沐浴,讓我眼睜睜。非常苦惱地干躺褥子上詛咒他的生活習慣。

  沒辦法,都是這樣,要不獨身終老,那才可以清清靜靜,與愛貓在太陽搖椅下過日子,下午端出銀器,吃英式茶點。

  我沒有選擇那種淡雅高貴的生活。

  劫後

  我與陳小玉之間的事,路人皆知,女友清月自然也知。

  認識清月的時候,正在最苦澀期間,只要一杯啤酒在手,話題自然會轉到小玉身上,吐盡苦水。

  那時同學們都說清月好耐心,會得花時間聆聽一個傻瓜癡心地訴說前任女友之艷史。

  但清月就是有這種涵養。

  傷痕隨著時間埋藏在心底,小玉這兩個字漸漸淡出了,我與清月也順理成章成為密友。

  年底我們打算結婚。

  這時的我,比起四年前,當然成熟肯定穩重得多,不是稱讚自己,而是吃過苦的人,總會成長得快一點。

  叫我吃盡苦頭的,當然是陳小玉。

  小玉並不是小家碧玉。

  陳氏在本市富甲一方,是鼎鼎大名的望族,小玉出生時,他們那種發了三代的人家便自謙一番,把這個么女叫小玉,意思是「咱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而已,非常得體。

  我對小玉,是一見鍾情的,並不因為她的外型,有很多人認為她並不美,甚至過份瘦削,也不是因為她家的財產,因家父亦是一個小商人,自給自足。

  但感情這種事,不可理喻,要愛上一個人起來,身不由主,心也不由主,一看到她,兩腮赤熨,說話結巴。手足無措,對方一眼便看出來。

  小玉並不愛我。

  在那數年內,她也沒有放過我。

  誰不知道玩弄感情如玩蛇玩火,但到底真有那麼一個呆瓜送上門來,放他走未免太可惜。

  小玉對我若即若離,使我少年的心一下擱熱湯裡,一下又在冰山中,痛苦得不能形容。

  那時,只要她一個眼神,我會得將靈魂賣出,而絲毫不悔,但活著而失去她的愛,是不可能的事。

  那種瘋狂的、熾熱的感情,只求付出,不問收穫,看到她的影子,心已狂躍,只有年輕人才能夠做得到,在事情過去後無數個傍晚,我都為自己難過,痛心,但當時似有一股奇異力量支撐,不怕苦,不怕死。

  在大學畢業晚會中,我向小玉求婚,她笑了。

  她說,過幾個星期,她便要到紐約去,一邊讀管理科碩士,一邊學做生意,她的父親已在皇后區買下一幢商業大廈,急需人才發展,事實上她兄弟姐妹都得出力幫手。

  那麼將來呢,天真的我急欲抓些應允。

  將來?她笑,大家那麼年輕,將來發生些什麼事,誰知道。

  我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來一樣,身畔只聽得自己的聲音在叫:完了完了。

  那日不知是怎麼回到家裡的。

  可憐的我,還不死心,還血淋淋的想打電話給她,好不容易接通,她在那一頭待我如陌路人,只是冷冷說沒有空,不能出來,要準備行裝等等。

  再笨的人也知道癡纏下去沒有益處,說時容易做時難,我幾乎沒發瘋。

  我沒有去送飛機,小玉沒告訴我幾時走。

  當然,我已成為一個笑話,她不願意面對這個笑柄,一走了之,多麼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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