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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淑子,你為什麼表情尷尬?」

  「我,我胃氣痛,」也虧得我守住這個秘密五年整。

  唯一的好處是,升級可盡情地在他面前表現得興高彩烈,不是因為他愛我,而且,他天生不是妒忌的人,他性格大方,堅信人家的成功與他個人的得失無關,社會上有的是機會。

  這種豁達的思想多多少少影響我,看,與他同居,不是沒有好處的。

  一日放假,醒來下樓去吃早餐,看到一輛鮮紅色的平治二八0在等人,駕車的男人年輕英俊,他並不急,悠閒的看報紙。

  我忽然停住腳步,站在那裡看他等什麼人,大日頭底下也不介意。

  五分鐘後,一個濃妝的女郎出現,他下車替她開車門,她上車,兩人開開心心的離去。

  那種車很普通,那種男人也不見得是罕有動物,難是難得他們那種適意的神情。

  我多久沒有心花怒放了?

  什麼意外之喜都沒有。

  年前人家同我介紹男朋友,說半日,煞有介事,彷彿事成一半。

  到茶樓相看,那位先生遲到半小時,一坐下便瞥我一眼,連聲說已經吃過,並號稱下午要開工。

  結果下午在喝咖啡的地方見他漫無目的地遊蕩。

  這件事對我信心有很大的打擊,一連十日八日都對牢鏡子研究自己的面相,企圖找出關鍵所在。

  為什麼他一見找就要逃?雖然是個無關重要的人,雖然我也並不見得會愛上他,但那無禮的舉止確使人煩惱。

  由此可見找人同居也並非易事。

  至少那位先生很潔身自愛,不胡亂與女人同流合污。

  想起便更珍惜目前的關係,感動之餘,買半隻雞回來煮雞粥給他吃;這是我唯一會弄的食物。

  平時他自己做大魚大肉,我吃罐頭湯,多年來都是這樣,不如意時躲在一角用杯子喝個番茄湯,熄燈上床睡覺,第二天什麼都平息下來。

  兩人都不愛夜生活,不是沒有共同點的。

  母親說,夫妻至要緊互相尊重及支持,其餘花邊瑣事,諸如巧言令色之類,未必是福。

  他有沒有支持我?同居五年,並沒有機會試驗,我卻十分肯做他的後盾,上回他給老闆逼迫要另謀高就,我就請他不必擔心賬單,那已是兩年前的事。

  沒新聞就是好新聞,不過日子真悶。

  一日說:「如果我同人私奔,你會難過嗎?」

  他非常詫異,像是聽到世上最稀罕的事般,過一會兒他肯定的說:「沒有人會喜歡你的。」

  我逼他:「假使有呢。」

  他竟說:「那也無可奈河,命中注定。」

  「會傷心嗎?」

  「開頭會,後來就好了。」

  其實是真話,老實人即老實人,不過聽在耳中非常不受用。

  原本希望他露些演技,譬如說大吃一驚,要與那人決鬥之類。

  態度太現實。

  沒有第三者。

  也不是沒有機會接觸異性,辦公地方幾百個男生,全體如兄弟手足一般,你不得不說這是我天生的本事,大家相處得如此融洽。

  五年之癢,平安無事。

  公司接新客戶,對方代表年約四十六七,從前,叫中年人,現在,號稱壯年。

  他一表人材,並且對我很不錯,在許多地方表露出來。

  雖不是輕骨頭女性,也非常感激,生平第一次有異性賞識,太難得了。

  夏天若炎熱,一到下午便有點憔悴,渴睡,心不在焉,壯年先生看到我東歪西倒的樣子,頗為同情,常常叫司機送我一程。我老是捐介地推辭,這是我一貫作風,母親說:有就是有,沒有即是沒有,想有的話要靠雙手努力,千萬不要坐著乾等鴻鴿來臨。

  我往往拖著疲乏的身體去乘地下鐵路,考了四年駕駛執照,同志仍須努力,開頭很渴望開車,覺得威風,年長之後,以方便為主。

  到了家又不甘心,便說:「有男士想送我回來,你不管接送,有人肯。」

  他又驚異,「是嘛,現在還有這樣的好心人?」

  生氣的時候,口頭禪是「你從來不帶我去地方,你從來不買東西給我,」每個小女人都這樣抱怨,沒有男人會認真,說出口之後立刻覺得這些年的書都白讀了,難為情,後來便遵守男女平等律例,因為我也不打算送他什麼名貴禮品,或是帶他去坐伊利沙白皇后輪環遊世界。

  女人坐在家裡,男人出去搏殺的日子已屬過去.那時女人通常不受教育,沒有謀生本領,力氣也沒男人大,不能幹粗活,於是只得看丈夫面色做人,有粥吃粥,有飯吃飯。

  此刻男女機會均等,大家都可以進學堂考文憑,就業機會也相同,再也不能說誰靠誰。

  我較為喜歡穿,他愛吃。

  對於女裝的標價,他通常很苦澀——什麼,一條沙龍裙數干元?買架分體冷氣機好走五年,」後來不把價錢告訴池,反正花自己的,有這點好處,自在慣了,情願工作辛苦,看老闆面色,費事一五一十的做伸手牌。

  我想我永遠不會愛一個人愛到向他要錢的地步,雖然說對方會得自發自覺,但萬一他事忙忘記了呢?太危險太被動太無助了。

  去年把半個月的薪水買鱷魚皮包,他就很困惑,同樣地他換音響設備,弄得傾家蕩產,我亦覺莫名其妙,不過大家都不出聲。

  我總算略有節蓄,他就沒有。

  壯年先生邀請我們一組人去吃日本菜。

  本不喜應酬,但愛鮑刺身之香滑,去了。

  他們高談闊論,我埋頭苦吃。

  主人先是微笑聆聽,後來與我攀談。

  「工作如何?」

  「一般。」

  「辛苦否?」

  「可以應付。」

  「老闆態度如何?」

  「過得去,」問得誠懇,答得含糊,有什麼苦自己知罷了,做人總要受委屈的,人家又幫不了我,許多細節不須回答,猜也猜得到,做夥計當然吃苦。

  「最困難是哪一環?」

  「一年一度的年終報告。」

  「呵,有壓力。」

  「嗯,人手不夠的緣故,半夜驚醒,時常為此事輾轉反側,雖然職位卑微,也各有各之憂慮。請把醬油遞給我好嗎。」不想說太多。

  但吃得十分多。

  他總記得幫我遞這個那個,十分細心。

  飯後叫一大盆水果,這還是我第一次吃紅毛丹。

  散場他又要送我們,便應允,因我並不是最後落車的∼個人。但忽然之間小王同陳小姐要去發電報,車裡只剩我同他。

  我沒有緊張。我的遺憾是從來沒遇到一名令我惆悵的,或是心跳加速。

  或是歡喜若狂的男士。

  我看他一眼。

  他說:「有你這樣獨立的女朋友,一定很開心。」他在打聽我的私事。

  「有些男人比較喜歡依人小鳥。」我並沒有透露什麼。

  「小鳥是要餵養的,社會不景氣,少人願負擔。」

  我禁不住笑起來。

  他說:「況且,養養就變河馬了。」語氣失望,不似開玩笑。

  在家吃得好睡得好,不必擔心生活,自然發胖,其實是很苦悶的生涯,不值得羨慕。我沒搭腔。

  像他們那種年紀的男性,大多數不太尊重女性,表面上很大方,骨幹裡仍覺得養得起女人是他們的光榮。

  在這裡便有個距離,俗稱代溝。

  他不明白何以我沉默下來,但是不要緊,他毋須明白,因為到了家,我下車。

  我用鎖匙在自己那邊進門,靜下來仔細聽,隔壁沒有訊息。

  咦,還沒有回來?

  從中門進去,果然,沒有人。

  呵,我做初一,他做十五,都九點多,什麼地方去了?

  我伏在窗框看樓下的停車位。

  車子開出去了。

  真不划算,兩個人負擔的車子他一個人用。

  奇怪,這麼晚到哪兒去?真有他的。

  不去理他,自顧自卸妝沐浴,到上床人還沒回來,明明十分疲倦,卻睡不著,心中掛念。

  到底是有感情的,我感慨,平常沒事,這種溫文的清緒很容易被疏忽,似令夜,不過因為他遲回來,感受就不一樣。

  他極少超時不回,與我一樣,下了班老是匆匆回公寓報到。

  起床去看他有沒有留下字條,沒有。

  作死,我很生氣,無端叫人睡不得。又回到床上。

  忽然覺得名份重要,因為女友無資格生氣,而妻子至少可以拍拍桌子。

  但真等到要拍桌子的時候,還是不拍的好,妻又怎樣呢,感情的事,變了就是變了,是他祖宗也不管用。

  天要下雨,男人要不回家,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是媽媽說的。氣著不禁笑出來,然後聽見他開門的聲音,趕緊裝睡。

  他打開中門看我一下。

  一則我真的疲倦,不想說話,二則不想盤問他,於是心安理得的睡去。

  如果他不回來,我又怎麼辦?

  也許還是結婚的好。

  廿五歲結婚,以後擔子可重了。最理想結婚年齡是三十餘。不過那時有沒有人要,可真是大問題。

  第二天一早聽見他在每間房間裡巡迴演出,連忙起身陪他。

  我看他一眼。破例為他做荷包蛋。

  這人很麻木,也不覺得什麼特殊恩寵,雙眼瞪牢財經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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