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堅笑。
「沒屋住沒飯吃才哭未遲,動輒淌眼抹淚,哪裡算是好漢。」
黎志堅困惑,「聽說你不住勸女讀者做好漢,這是正確的嗎?」
我立刻責問:「不然做什麼,做含羞草?」
他的嘴當然不比我厲害,即時噤聲。
「令嬡幾時到溫哥華,請她撥電話給我。」我留下電話號碼。
人之患,好為人師,給人意見或忠告,是最最吃力不討好的事,可是我決定見這個女孩子一次。
我還記得她叫黎祖兒。
剛把房子佈置好,黎祖兒的電話來了。
我同她說:「會開車嗎,要不要人接?帶一篇近作上來,三點半等你。」
她很準時,駕一輛小小紅色跑車,還帶著糕點,外型比我想像中秀麗,看上去,活脫似個藝術家。
她穿一套自動打皺舊絲絨衣褲,有浪漫氣質。
見了我,語氣似熟人,我所有讀者都當我是老友,真幸福。
祖兒問:「園子裡是你的孩子嗎?」
「是。」
「將來,也從事寫作嗎?」
「不,」我很坦白,「最好做建築師,在工務局找份工作,有得升就升,沒得升拉倒,做人不過是一宿二餐,那麼辛苦幹什麼。」
「專業寫作是很辛苦的吧。」
「固然是,可是把作品賣出去換生活更加辛苦。」
黎祖兒笑,「你說話同你文字一樣。」
我無限感慨,「可是老了。」怕老怕得不能言喻。
黎祖兒忽然說:「我聽了你的忠告,現在寫小說,不再抄襲他人風格了。」
「那多好,與其用時間精力摹仿抄襲,不如自立門戶。」
「可是有人抄完還得獎。」
「人家幸運,各有前因莫羨人。」
她取出一份原稿,放在桌子上。
「你幾時重返校園?」
祖兒搖搖頭,「我恐怕注定要令家人失望,我不想升建築系,我只想成為一個作家。」
我小心翼翼地問:「是我令你傷心?」
「沒有,你的評語中肯。」
「你爸說你哭了。」
「我年幼軟弱。」
「不會因此自暴自棄吧?」
祖兒笑了,「你同我父母一樣,是個大學迷,認為人不念大學簡直不配講話,可是社會上賢達有幾個是大學生?」
真的,還有人以沒興趣念大學為標榜。
我惋惜,「可是讀大學是一種享受。」
「人各有志啦,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我與她很談得來,可是我並沒有達到目的,我本想勸她返回校園。
送她出門的時候,我說:「祝你成功。」
「成功的作家?」
「無論你想做什麼。」
她笑了,駕著紅色小跑車離去。
我再次拜讀她的作品,有點訝異,她好像真的開了竅,描寫主角的心理狀況,十分細緻,可是因為生活圈子狹窄,題材受到限制,多讀幾年書,肯定對她的寫作事業會有幫助。
得到她的同意,我把她的原稿寄到香港刊登。
她已經廿一歲,如果想做一個作家,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我還替她取了筆名。
黎先生與太太知道了,也許要揍我。
黎祖兒的寫作生涯持續了大半年,忽然中止。
編輯追了幾次,聽說黎氏搬了家,好像到瑞士去了,也就不了了之。
很可惜,她沒有持續苦幹。
一支筆非要練練不可,不然,多大的天才,也會湮沒。
我當然還在寫,真要命,才疏志高,永遠對作品感覺不滿意。
一年聖誕,正在百貨公司為親友挑禮物,忽然有人叫我。
我抬起頭,是一位年輕的時髦女性,短髮,穿灰色凱斯咪大衣,提著公事包。
我一怔,一時間沒把她認出來。
「忘了我了,是黎祖兒呀,我們去找個地方喝杯茶好嗎?」
變了,她整個變了,精神奕奕,英姿颯颯。
「久違了,」我問:「爸媽好嗎?」
祖兒臉上一沉,「家母去年故世了。」
我張大了嘴。
「我們陪她在瑞士住了一年,在那段日子裡,我真正長大,我不再做作家夢,自問也沒有那種天份,現在我是卑詩大學建築系一年生,已在父親辦公室打雜,請多多指教。」
我發呆。
我剛想說,她的一支筆會有前途。
由此可知一個人的事業也受命運控制。
祖兒在母親病重之際內疚地放棄了志向,重返校園去贖罪。
我們找到個雅致的茶座坐下詳談。
「我的成績不錯,」祖兒告訴我,「老師認為我有前途。」
「以後長住溫埠嗎?」
「是,父親已結束香港的生意。」
「那我們可以多見面了。」
祖兒點頭,「是,我希望可以到你家來喝咖啡,不過,我現在已經不看小說了。」
「不寫,也不看?」
祖兒抬起頭,「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無論看同寫,都會著迷,走了進去,再也不願出來,然後,作者與讀者漸漸脫離現實。」
我笑,「那要寫得很好的小說,才有這樣的力量。」
「我知道,要作者先入境,讀者才會被吸引。」
我竟與祖兒談論起寫作來。
「作者若站在門外,像觀光一樣,皮笑肉不笑,那是不行的。」
祖兒笑,用手托著腮,「此刻我已知道,我的作家夢已碎,可是,我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建築師嗎?」
「相信我,做建築師比較容易。」
「可是,」祖兒還在笑,「有誰會來聽建築師的夢囈?還是做作家好。」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呵辛苦了那麼多年,原來都是值得的。
我付了帳,結束這一次談話。
不久,編輯施小姐來信,附著一份剪報與一張便條:「這篇小說由一位新人所寫,十分精彩,請過目。」
人寫我讀,不亦樂乎,我立刻看了起來。
的確是篇好小說,氣氛帶淡淡的憂鬱與淒清,人物突出,對白真實,情節有起有伏,不落俗套,誰,誰有這樣的才情?
筆名叫甄念慈。
這一定不是真名字。
是位女性寫作人吧。
我立刻請施小姐替我剪存所有關於甄念慈的作品,可是她寫得不多,有時一兩個月才有一篇三四萬字小說。
短篇始終是小品,若要表現寫作才華,最好做一個長篇考驗一支筆,在編排時間空間及情節上可證明有無能力。
可是人家並沒有問我有什麼意見,我不過是一個普通讀者。
黎祖兒來我家喝咖啡,順道走進書房,一邊打量書架子,一邊問:「有新書嗎?」
「問得真外行,」我笑,「該打手心,當然有新書,源源不絕,不然吃什麼?」
祖兒只是笑。
「不是說不再看小說了嗎?」
她握著咖啡杯感慨地說:「家母生前最不喜我提到小說。」
我歎口氣,「我母親也是,口口聲聲叫我不要再寫,其實她對我這一行一無所知,無緣無故反對。」
「也許,她怕我們走的路太過艱辛。」
我抬起頭,「可能。」
祖兒黯然,「我真懷念家母,一空,坐下來,便涔然淚下。」
「我明白,母親故世,對女兒來說,是一個劫數。」
「身體不知哪一部分跟著死了,感情好歹不是因素,以後,再快樂的快樂,也不再完全。」
感情這樣敏感的她,不從事寫作,真是可惜。
我不敢再說什麼,扼殺她寫作生命,我是首犯。
「畢業後,是承繼父業嗎?」
「是,他此刻在公司招牌上已掛上我的名字:黎與黎,第一個黎是黎志堅,第二個黎是黎祖兒。」
「那多好。」
「可是,那是一份枯燥沉悶的工作,成日應付業主及閒雜人等。」
「寫作也不是關起門來可以做的事,也得與老闆及老總們打交道。」
「業餘寫作,不計較稿酬,總可以舒服些吧。」
「那只有你這樣身份的人,才有資格只為興趣,不問酬勞。」
「可是,沒有逼人的生活來催促一個人寫得更好,又怎麼會有進步呢?」
「呵,這倒是奇怪的理論。」
「因為生活,怕受淘汰,只得上進,不是嗎?」
我笑得絕倒,就是這樣,我愛上了這位小友。
一日比一日內疚,我當年那八個字評語使她氣餒,讓她放棄寫作。
寫到今天的話,也應該成名了吧。
至少有甄念慈那樣的成績。
據說她的原稿十分搶手,可是不願多產,她另外有份正職。
我有點納罕,奇怪,正職是什麼,主婦、公務員、醫生?
那一個夏天特別明艷,我在露台樹陰間搭了一張繩床,躺著看書,十分享受。
一個傍晚,我讀著甄念慈的小說,忽然覺得渴睡,便閉目養神,不由自主,睡著了。
正覺無比舒暢,忽然有人叫我。
「誰?」我抬起頭來。
是一位面目清麗的中年太太,有點面熟,正看著我笑,「好睡好睡,我來了,也不招呼我。」
這是誰?
「我是朱秀英,你不記得我了,我是祖兒的母親。」
我收斂了笑容,凝視她,已經不是這世界的人了,何故入我夢來?
她輕輕歎口氣,「打擾你,可是,解鈴還需繫鈴人,只得再麻煩你一次。」
我溫和地說:「但說無妨。」
「她的小說還寫得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