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人卻揚聲:「請進來。」
史東笑嘻嘻輕輕踏進門框。
「請坐。」
乙玉只得斟荼出來。
老人說:「你猜得全對,我正是保羅富利沙。」他取出一面軍牌證明身份。
史東低聲問:「發生了什麼?」
「那一夜,我們執行任務歸來,濃霧,黑夜,駕駛員失去方向,飛機撞向山腰,轟地一聲,著火焚燒,一片火海,正在絕望,突然發覺我雙腿尚可動彈,拚命爬出,九個同伴,無人呻吟,相信即時罹難,我爬到一半,昏了過去。」
史東聳然動容,似親歷其境,他握緊了拳頭。
老人說下去:「醒來的時候,發覺已經躺在民居裡,一名天使般少女正料理我的傷勢。」
「為什麼不與外界聯絡?」
「沒有可能,我傷重,村民緊密保護,不敢把訊息外洩。」
真是,當年又沒有衛星電話或電郵。
史東吁出一口氣,「但傷勢痊癒後,你決定留下來。」
「是,戰爭使我厭倦,這裡像世外桃源,我反正是個孤兒,再也不想返回家鄉。」
「你於是結婚生子。」
「是,我與救命恩人三妹結婚,育有一子,跟母親姓陳,乙玉是我孫女兒。」
「乙玉,原來你身世家傳奇。」
「好了,史東先生,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經全盤告訴你,你可以去通知軍隊了。」
史東呷一口茶,緩緩站起來,「什麼?」他探一探身,「老先生你剛才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又對乙玉說:「小心照顧你爺爺,人年紀大了,說話、聽覺,都會漸漸糊塗。」
他站起來,鞠個躬,「多謝款待,我們大伙後天就回家了,再見。」
老人感動,沒想到這機靈的小伙子會願意替他保守秘密。
乙玉更加意外,感激得鼻子都紅了。
她送他出去,在他身後輕輕說:「謝謝你。」
史東笑笑答:「新聞放出去,充其量不過熱鬧三日,老人平靜生活從此破壞,從廿二歲開始,他就在這個鄉村生活,他屬於這裡。」
乙玉點頭,幸虧他明白。
「可惜當年只逃出一個人。」
過兩天,小組拔隊離去。
一輛輛吉甫車載著工具駛出村莊,乙玉與韋武送到路口。
孩子們跟在老師身後唱:「等到明年花開時,親手跟你捎花來……」
史東說:「真捨不得。」
乙玉輕說:「有空再來。」
史束微笑:「你有我的電話地址電郵號碼。」
終於走了。
韋武吁出一口氣,「村裡終於又恢復寧靜。」
乙玉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韋武真老實,來了三年,都沒有發現這個大秘密。
只聽得他說:「我還以為你會離開鄉村學校。」
乙玉展開笑瞼,「要走,早就走了,來,一起去看爺爺。」
黑色故事
一輛小房車在私家路停下來,司機是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女子,她看到鄰居王太太正在打理花圃,便笑著打招呼。
王太太顯然與她很熟稔,揚聲說:「葉小姐,好嗎,又見到你了。」
葉承諾挽著食物及日用品,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出來掏鎖匙開門進三號小洋房去了。
王先生看見問:「又是葉小姐來探姐姐?」
「真沒話說,風雨不改,每星期三下午一定來幫姐姐打理家務,她本身也有工作,不是閒人,但是友愛。」
「她姐姐真不幸。」
王太太歎口氣,「可不是,不知怎地,生下弱智女,丈夫繼而去世,現在她又罹病。」
「真不明為何那麼多不幸之事可以同時發生在一家人身上。」
「人,是有命運的吧。」
他們是善心人,為著別人不幸的遭遇嗟歎了一會。
那邊,葉承諾開了門,把雜物搬到廚房,聽到姐姐承佑的腳步聲。
「你來了。」聲音很寬慰。
「是,小如呢?」
「午睡。」
「真乖。」承諾微笑。
「照說,八歲大的孩子精力充沛,已不需午睡,可是,小如是例外。」
承諾轉話題,「醫生怎麼說?」
「病情已經控制住,不過得繼繼接受化療,那就是說,頭髮還長不回來。」
「那是小事。」承諾溫言安慰。
「你說得對,我必須振作,小如需要我。」
承諾看牢姐姐,「有無考慮將小如送到特殊訓練學校?」
承佑沉默,她不願接受事實。
「已經二年級,同學都在背乘數表,造句作文了,她跟得上嗎?不如學些基本技巧,像穿衣認路,將來,也好照顧自己。」
承佑抬起頭,「也許,你說得對。」
「快點決定吧,越早越對小如有益。」
「是。」承佑低下頭。
承諾忽然看到樓梯角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她們說話。
「小如,」她說:「起來了!總也不叫人,過來,阿姨買了你最喜效的蘋果餡餅。」
小如慢慢走出來。
她長得同母親一個樣子,秀驗的小臉,大眼睛,看外表,完全正常,可是,三歲那年,醫生已檢驗出她患輕度弱智,亦即是說,一生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小如走過來,靠在母親身邊,像個幼兒。
葉承佑忽然悲從中來,對妹妹說:「承諾,答應我,如果我有不測,好好照顧小如。」
「你怎麼了,無端說起這些話來。」
承諾到廚房捧出了一壺薄荷茶,親自斟一杯給姐姐,擱兩茶匙蜜糖,搞勻了,遞到承佑手中。
承佑說:「你調的茶最好喝。」
電話鈴響,承佑去接聽,承諾問:「有事嗎?」
她也過去。
小如一個人靜靜吃蘋果餡姘。
承佑放下電話,「又要告假,一連三天不見人,這些家務助理真會欺侮人。」
「不如索性聘請私人看護。」
「我不喜歡那種氣氛。」
承諾說:「幸虧經濟不是問題。」
話一出口,立刻發覺說錯了,怕姐姐多心……,她若無其事地取起茶杯,一口氣杷茶喝光。
小如靜靜地看著阿姨。
承佑收拾茶具,一邊說:「麻煩你帶小如出去走走。」
承諾說:「不要客氣。」
她替小如穿上大衣鞋襪,輕輕問:「去什麼地方,湖邊公園喂野鴨子可好?」
小如沒有回答。
從來沒人聽這小孩說過話。
承諾開車,帶小孩去散心。
車子一駛離,她的臉容忽然變了,她收斂了笑意,圓臉拉成長臉,嘴角有恨意。
她說:「幸虧你父親留下大筆遺產。」
小如眼睛看著車窗外風景,像是什麼都沒聽到。
葉承諾的語氣一點也不像先頭那個溫婉的阿姨,「有錢,白癡也不用吃苦,絕症也可以醫治,相反,正常健康的人,如果窮,卻需捱盡鹹苦。」
啊,原來這才是葉承的真面目。
到了湖邊,她停好車子,拖著小如下車。
小如看到草地,十分高興,奔出去追逐鴨子。
葉承諾一個人坐在長凳上。
她意猶未盡,喃喃自語:「嫁得個好丈夫,人不在,遺產也保佑你們母女一世,原來世上有人真可以不勞而獲,叫人艷羨,穿剩的舊衣服全給我,不用的舊家俱叫我來搬走,工人走了叫我頂上,妹妹當下人……」
葉承諾的語氣怨苦。
「我永遠是孤女。」她握緊了拳頭。
小如摔了跤,她阿姨並沒有過去扶起她,半晌,小孩自己爬起,照樣快活地奔走。
葉承諾冷笑一聲,「傻有傻的好處。」
她們兩姐妹有不同的道路,都走得辛苦,但不知怎地,承諾心中深深種下恨意,承佑卻不知道。
她輕輕說:「明明是我先認識他,明明是我們先約會。」
說的是姐夫郭家輝,可是,他最後選擇承佑,在倫敦註冊結婚後才告訴承諾。
十年了,承諾一直沒有原諒姐姐。
兩人一齊到他的出入口行做事,一個做了老闆娘,另一個仍然是小夥計。
直到郭家輝飛機出事,承諾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們。
她當時的反應是:咦,不在人世了。
並不傷心。
差一點點,她便是這個寡婦。
接著,老師發覺小如學習有問題。
照說,承諾應該同情姐姐才是,但是承佑隨即帶小如到美國求診,叫承諾跟著打理雜務,整整做了一年跟班。
承佑驚惶、傷心、緊張,自然無暇顧及別人心情感受,她以為妹妹會體諒她。
看遍名醫才回來,結論全部相同,承佑捐大筆款項給某校,把小如安插自班裡與其他正常孩童一起學習,三年過去了,小如就像生活在自己一個小小緊閉的世界裡,不言不語。
然後,承佑發覺患了乳癌。
她們的母親便是因同樣的病症去世,承佑又開始出入醫院,同時,也改變了她的人生觀。
承佑反而心平氣和,順天應命,推卻所有應酬,與小女兒多多相處,同時,對妹妹也和善得多。
但是,承諾在一邊冷冷笑。
她握緊拳頭說:「沒在人可以不付出代價而過一生。」
這時,天下雨了,承諾醒覺,該回去了。
「小如,小如。」她站起來叫。
那孩子並不理睬她,躺在草地上看天空。
承諾過去拉起她,「唉,你同我一樣的笨,鈍手鈍腳,慢了一步,什麼都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