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在歸途中一言不發,承諾給她一包巧克力糖。
到家,一按鈴承佑就來開門,「回來了。」
屋裡另外有人,是葉家相熟的鄧海能律師,正在讀文件給女主人聽。
一位中年太太伸手接過小如。
承佑說:「這是鄧律師介紹來的保母。」
小如並不認生,跟著保母去梳洗。
承諾掩飾心中疑惑,一聲不響。
鄧律師站起來,「二小姐,你姐姐已經正式命你做小如的監護人,她如有不測由你保管小如的財產,到她廿一歲。」
承諾一怔,什麼,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她緩緩坐下,不敢露出興奮的樣子來。
「你姐姐誠心邀請你來與她同住。」
承諾心中搖頭,不必了,免得三更半夜被她叫起來照顧哭鬧的小如。
「二小姐,請問你有什麼意見?」
承諾清一清喉嚨,「我姐姐會得痊癒。」
鄧律師彎一彎腰,「我們都這樣祝禱。」
「姐姐,你不必掛心,上天會保佑你。」
承佑歎口氣,「幸虧我還有個好姐妹。」
她累了,擺擺手,上樓去休息。
承諾告辭之前到廚房去兜了個圈子,剛才用過的茶具已在洗碗機裡洗淨。
她離開姐姐的家。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那環境具有天淵之別。
窗戶很少開,工廠區空氣渾濁,大廈對大廈,只得長年用一架小小冷氣機,承諾不大願意收拾地方,雜物堆滿空間。
她關上門,甩掉鞋子,開了瓶啤酒,對牢樽口喝。
做淑女講條件,快了,不久將來,她葉承諾也可以頭縛名貴絲巾,坐在開篷跑車裡,做一個名媛。
承佑如有不測,她就是監護人,承諾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她已經辭去卑微的工作,仍然裝作很忙的樣子,其實,除出到承佑家,已沒有什麼事可做。
第二天,她到鄧律師處問個究竟。
她試探地問:「做一個監護人,責任很大吧。」
鄧律師微笑,「你不必擔心,葉小姐你天生有照顧人的本事,所以你姐姐才會把小如托給你。」
「那麼,姐姐給我什麼權益?」
「你可以簽名動用產業。」
「啊。」
「也就是說,你與小如都是你姐姐的財產承繼人,直到小如成年,才把一半財產交還她。」
承諾張大了嘴。
鄧律師也說:「她絕對信任你。」
後幾年在姐姐身上用的苦工見了效。
承諾離開律師辦公室。
她到附近一間珠寶店去,不,不是買,而是賣。
她在老闆面前取出一副耳環。
「咦,」老闆惋惜地說:「葉小姐,這副耳環,是郭先生送給郭太太的生日禮物,你看鑲工多麼精緻。」
承諾微笑。
「我們願意六折收回。」
承諾取過支票後走出珠寶店。
耳環從姐姐梳妝台抽屜不問自取,是,不然,生活費用從何而來。
承佑的頭髮都掉光了,還要耳環來幹什麼,她這類身外物特別多,小如將來也用不著,不見了,她亦不知道,根本沒有時間心思去盤點。
先一陣子,承諾已經變賣過一隻在鑽表。
她梳洗過後才上姐姐家,雪白襯衫,身上散發著清新香皂味,一臉盈盈笑意,
這時的葉承諾,看上去再說善沒有。
連保母都想:這家母女不幸中大幸,是有一個這樣好的親人。
承諾一進屋循例放下水果糕點做茶。
承佑越來越依賴妹妹的精神支持,妹妹一來,她便有笑容。
承諾一邊陪姐姐聊天,一邊替她按摩肩膀。
「小如呢?」
「與補習老師上課。」
承諾一怔,「學什麼?」
「認圖案,學加減,老師是專門人才,自澳洲來,特別有耐心。」
承諾不出聲,姐姐總不願死心,癡心地以為人力物力可以救到女兒。
這樣下去,家財有一日耗盡。
這個時候,承佑忽然嘔吐。
「好端端,怎麼反胃,快叫醫生。」
「不,」承佑搖頭,「醫生說是化療後正常反應。」
承諾點頭,「叫小如來喝茶。」
她為姐姐斟出薄荷茶。
小如過來了,不聲不響,她穿著最考究的衣裙,看上去更像洋娃娃。
承佑介紹老師給妹妹認識,那老師為小如說了許多好話,給了母親新的希望。
送走老師,承諾暗暗好笑,覺得有點口渴,喝乾了面前的茶。
她收拾茶具放進洗碗機。
保母過來說:「這些工夫,讓我做好了。」
承諾笑答:「我順手而已。」
那天,她帶小如到玩具店。
承諾站在一旁,忽然喉嚨癢,一陣咳嗽,再看手帕,竟有血絲。
她一楞,隨即想,一定是天氣乾燥,她掩著隱隱作痛的胸口。
小如抱起一隻玩具熊,承諾付了賬再帶她去書店。
這時,承諾覺得暈眩。
逼不得已,她送小如回家。
承佑見到妹妹,「咦,你臉色好差。」
承諾忍不住偷笑,由一個癌症病人來批評別人精神不妥,多麼奇怪。
「我沒事。」
「是否工作勞累?不如辭工,由我來負責你的生活費用。」
承諾這樣說:「人貴自立。」
「是,是,」她姐姐說:「但我沒有小覷你的意思。」
這麼多年來,姐姐把穿剩的衣服順手施捨給她,上一季的時裝,九成新,只穿過一兩次,二手貨配二等人,天衣無縫。
承諾情願穿自己的襯衫。
累了,真累了。
回到家,躺在小床上喘口氣,輾轉反側。
葉承諾沒有留意到,枕頭上,一團一團,都是她掉下來的頭髮。
她卻沒有去看醫生。
承諾心底有一朵火在燃燒,遮住了雙目,使她再也看不見其他。
第二天,她在姐姐家門口碰到鄰居王太太。
「葉小姐,你清減了,一定是照顧姐姐,奔波忙碌的緣故。」
「是嗎。」承諾摸摸自己面孔。
「聽說你姐姐已康復。」
什麼?
「昨日下午她同我說,複診檢驗,壞細胞已經消失,我們真替她高興。」
承諾一愣,姐姐還沒把這重要消息告訴她。
「葉小姐,病人痊癒,有賴親友支持,你功不可沒。」王太太稱讚她。
承諾敷衍幾句,走進姐姐的家。
鄧律師也在,一臉笑容,「好消息,承佑,你來說。」
承佑宣佈:「自今日起,我已不是病人了。」
鄧律師說:「那麼,你的平安書已得修改一下。」
承佑笑,「可以看到小如成長,的確是我所願。」
承諾不動聲色,她輕輕說:「我去做茶。」
在廚房,她握緊拳頭,怎麼會這樣,吉人天相,短短一個月內起這樣大變化!
不,她不能讓好夢落空。
她沖好薄荷茶,小心翼翼,從口袋裡取出一隻小小玻璃瓶,打開,用手指沾上一點裡頭的白色粉末,在其中一隻杯子的底部抹一抹。
只一點點,完全聞不出來,遇水即溶,加上蜜糖,味蕾不能覺察到,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每次給姐姐喝茶,她都加上一點藥粉。
慢慢,毒藥的份量在體內沉澱,她會嘔吐,落髮,精神恍惚,但,這一切徵狀,不都同癌症復發相似嗎。
沒有人會留意到。
承諾把小瓶收好。
她把茶具捧出,親手斟了薄荷茶,加入蜜糖,把那只杯子遞給姐姐。
屋子裡坐滿了人,行事越來越不方便,幸虧傭人換了又換,不過,那老好人鄧律師目光如炬,非得小心不可。
不知不覺,承諾一背脊都是汗。
小如本來在房間玩,不知怎地,一到下午茶時分,每次她都會自動出現,依偎到母親身旁,挑選喜歡的蛋糕吃。
鄧律師笑,「咦,你們英式作風,很會享受。」
忽然廚房發出瓷器破裂聲。
承佑揚聲問:「什麼事?」
承諾說:「我去看看。」
原來剛才有一隻碟子沒放好,滑跌地上,碎成一片片。
保母說:「我來掃一掃。」
承諾回到桌子旁,發覺姐姐已經喝乾了茶,她略為放心。
稍後,鄧律師走了,承諾陪姐姐閒話家常。
承佑輕輕訴說:「不知哪個傭人手腳不淨,我不見了若干首飾。」
承諾隨口說:「都是身外物,何必在意。」
「其的,只要一家人身體健康就好。」承佑感喟地說。
承諾靠在沙發上。
保母過來收拾桌子,她說:「我來做。」
承佑說:「不用你,你多陪小如更好。」
承諾帶小如到海灘散步。
小如追逐海鷗,揀拾貝殼,偶而抬頭,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牢阿姨。
承諾問她:「你懂嗎,你明白嗎,不,你最幸福,你無知無覺,什麼煩惱都沒有。」
玩得累了,小如在車上盹著。
承諾把孩子送回家,回家途中,已覺不適。
她把車停在路邊,嘔吐良久。
她覺得眼前發黑,勉強回到家中,已經支持不住,倒在床上。
承諾沒有開燈,在黃昏黝暗光線中,她彷彿看到門口有幢幢人影。
「誰?」
看真了,原來是亡母。
她靠在床上發呆,手足冰冷。
母親向她走近,一邊問她:「承諾,為何對姐姐下毒手?」
承諾的聲音非常淒苦:「媽媽,你不公平,她什麼都有,我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