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蕭遞辭職信。
他點點頭,「你這樣做是對的,」又說:「難為你直忍了半年。」
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非常唏噓。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裡得意與否,只是公司裡的事,應該與你個人價值無關。」
「但至少也是一種價值觀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別的公司裡可以一展身手。」
我搖搖頭,「像我這樣性格的人……」
「別氣餒,那邊的工作比較文靜,也許適合你。」
我聳聳肩,「希望在人間。」
「別這麼說,你本性不是頹喪的,不應說聽天由命這種話。」
我伸手與他握一握。
「我們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國菜。」
「當然。」我應允著,但是非常懷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車子裡,我得到暫時的休息。我閉上雙眼,把頭枕在車墊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像我這麼疲倦,這麼不東,這麼不順,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掙扎著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蒼白的心,裝起笑臉,過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態畢露。
到一個新的環境去,並沒有帶來若干興奮,老生常談,換湯不換藥,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日出日落,昭華不再。
「你不舒服?」蕭問。
「還好,只是累。」
「不要緊,全是一條曲折的道路,每一個路口都有新的機會。」他鼓勵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續絃記
妻去世後,拖著三個孩子,我靠老傭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維持了三年。如今大兒已經七歲,剛入小學一年級,我才鬆口氣。
前面的路途還遠著呢,我警惕自己,千萬別摔倒,起碼要等大兒進大學才可鬆口氣,還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現在已幾乎挨得眼睛發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兒子倔強,動不動就向我說「媽媽不是這樣做的,」我聽了往往號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職員,為了孩子,她寧可耽在家中,因為大家都喜歡孩子,一生三個,都由她親自哺乳帶大,任勞任怨,比鄉下女人還能吃苦,都說是我幾生修到,可是這種福氣不耐久,她說去就去。
我沒敢想過續絃。
第一,孩子多,怕別的女人不耐煩。
第二,實在傷心,心裡裝不下別的女人。
第三,經濟情形不允許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傭人阿珍時常說:「先生越來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時候,照照鏡子,看見兩隻大眼袋,腮絡下巴,就像個大賊。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輩子就抱著三個兒子過日子好了。
三個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別七歲、五歲、三歲。
我最愛小川,牙牙學語,對爸爸從不懷疑,因為他娘去的時候他還小,不懂得批評比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為重要。
小明最頑皮,長得高,一雙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純,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燈,喜歡看電視,一邊看一邊問,把我攪得精疲力盡。
啊,我那三個寶貝。
如果沒有他們,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後的今日,我們一家去妻墓前獻花後,阿珍有若干意見發表。
「先生,你這輩子就打算這麼過了?」她問。
「不然怎麼樣?」
「娶個人?」她試探。
我苦笑,「小川還同我睡,我怎麼娶人?」
「總要娶個人,先生,太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這麼孤苦,從早上六點做到晚上十二點,做完公事做私事,一點私人享受都沒有。」
「你以為別的女人會為我照顧這三個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會娶個後母來虐待他們。」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時連你也打罵。」我白她一眼。
小明馬上疑心,問:「爹爹,後母是什麼?」
「後母就是收拾你們這班頑皮鬼的剋星。」
「打人嗎?」小明問。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稱讚你們,冷冰冰的一副嘴臉,叫你們難受,時時加幾句諷刺的話,叫你們哭笑不得。」
小明說:「聽上來好像跟李老師差不多,李老師也這麼對我們,不過李老師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問:「後母,有糖嗎?」
「有黑心。」我說。
阿珍說:「這先生,真不打算娶還是怎麼的,無端端恐嚇孩子。」
阿珍說得對,我是沒有打算再娶。
後母的心是值得諒解的,帶孩子需要極大的愛與忍耐,除去親生父母之外,根本沒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負起這麼巨大的擔子與壓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麼做。
小明又問:「如果我們不乖,你就娶後母,是不是這樣?」
「對。」我說。
阿珍既好氣又好笑。
也不是沒有女人給我青睞的,但我沒有時間,有時光是陪孩子們去買鞋子已經花一整天,什麼其他應酬都得擱在一邊。
有時間夜深起來替孩子蓋被子,我會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兩樣了,是我沒有福氣。
星期六,下班趕回家,本來答應與孩子們去看電影,阿珍來應門說:「小力發燒。」
他們老是輪流發燒,我早已習慣。
當下並不在意,我說:「我帶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們散場回家,阿珍那裡已經鬧翻天。原來小力的熱度暴升,開始說胡話。
我也吃驚,抱起孩子,要趕到醫院去。
阿珍說:「隔壁有位陳醫生,找他來瞧?」
「也好,快去請,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額頭滾燙,嘴巴喃喃地說:「媽媽來了,媽媽來看我們。」
我心疼,眼淚忍不住滾下來,緊緊抱住他。
小明問:「他怎麼了?」
我說:「他沒有怎麼,快帶著小弟回房去,別讓細菌有機會感染你們。」
小明在這種要緊關頭是很聽話的。
我緊緊抱著小力。
沒一會兒阿珍氣喘呼呼地趕回來,「醫生來了,醫生來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頭一看,醫生是女人。
她帶著簡單的醫藥箱,立刻替小力診治。
小力還在胡言亂語,「不要後母,不要後母,後母不睬我們。」
我深深後悔起來,一時戲語,就在孩子們心中留下這麼大的陰影,真不該亂說話。
那女醫生頓時給我投來老大的白眼,那雙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診視完畢,說:「請跟我來拿藥,小孩沒大礙,服藥後好好照顧休息。」
小明探頭探腦地張望,聽了這話,跟小川說:「他沒事。」
女醫生去摸他們的頭。
阿珍說:「醫生,真嚇死我們。」
女醫生瞪我,「有時孩子們受了驚,也會無端發高燒,請特別加以護理,不要刺激他們。」
小力還在嚷:「不要後母。」
我尷尬得要死。
送陳醫生過去的時候,順便取了藥回來。
阿珍說:「是不是?有事沒事嚇唬孩子,你現在知道了吧?」
我沒好氣,「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經夠累,死了可以休息,隨你們怎麼自生自滅。」
阿珍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氣,他們就一直壓上來,我事事以他們為重,他們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麼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這三年來我筋疲力盡,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潰時刻,就暗暗默禱,叫妻祝福我,給我力量。
我當下歎口氣,「阿珍,我想你們給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阿珍瞪著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靜一下。」
「我一個人怎麼帶三個孩子?小川沒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說:「權當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會得倒下來,於是開了門,離開這個家。
阿珍跟在後面,「先生,先生。」
我生氣地說:「我找後母娛樂去了,我是一個萬惡的父親!」
小川立刻學著我說:「爸爸找後母,爸爸找後母。」
阿珍連忙說:「別亂講,小川。」
我暫時脫離這個家。
我並沒有到酒店去度宿,當然不,我怎麼放心得下?
我只到附近的餐館去喝杯冰凍啤酒,冷靜一下頭腦,前後坐了近一小時,便決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時候,哭聲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靜下來,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見小力由阿珍抱著,哭得牛奶都嘔了出來,見到我,撲過來叫我抱,我歎氣問:「什麼事?」
有人冷笑。
我才發覺咱們家有外人,她是個年輕婦女,穿著時髦的衣飾,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淚。
阿珍說:「先生,你回來就好了,我見他們兩個一起哭,只好請陳醫生過來照顧,多雙眼睛打點。」
我說:「怎麼打擾人家呢。」
小川一邊哭一邊說:「爸爸找後母。」
那陳醫生除下制服白袍,我一時間沒把她認出來,她站起來,「我是個外人,有許多話不應說。」
我軟弱地看著她。
「但是我相信這位未來的後母,一定是個對付孩子的好手,怎麼把孩子都嚇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