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揚一此刻在周慎之家。
周慎之的房間在樓上,木地板,有一扇圓窗,有點凌亂,一個角落堆滿玩具,小小梳妝台上有多瓶化妝品。
揚一十分羨慕。「媽准搽指甲油?」
「為什麼不,」周慎之奇問。「為何要故作與眾不同?」
她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來,喜歡何種顏色?我幫搽。」
揚一毫不猶疑。「這種帶銀粉的。」
這時,周伯母捧了蘋果餡餅及熱牛奶上來。「吃點心了。」
揚一罕有地覺得肚子餓,先吃了再說。
只見慎之邋遢地吃得一地餅屑。
「不怕媽媽罵?」
慎之笑出來。「我已是大人,有空自會收拾,這是我的房間,我有自由,朱揚一,聽的口氣,彷彿受壓抑已久,喂,似在孤兒院長大。」
揚一受到傷害,不語。
慎之打開衣櫃,七彩繽紛,綾羅綢緞,簡真美不勝收。
揚大張大了嘴巴。
她只有藍白灰三色衣服,自小念私立學校,校服以外少穿別的顏色,母親不喜粉紅鮮黃這類色素,質地以棉為主。
十一歲已中學畢業的她翌年已步入成年人的學術世界,完全脫離少女天地。
揚一順手取起一個洋娃娃。「還玩這些?」
電話鈴響了。
「有私人電話?」
慎之在枕頭底下找到電話。
「約好三時,你來接我,還有,可否把溫修文也叫出來?我有個朋友介紹給他。」
「已有男朋友?」
周慎之什麼都有,叫朱揚一艷羨不已。
慎之在電話叮囑:「車子不要開太快。」
「他有駕駛執照?」
周慎之看著她,反問:「怎麼似鄉下人?」
揚一歎口氣。
周慎之怪同情她。「彷彿除了博士頭銜之外,一無所有。」
被她說中了。
「值得嗎?」
揚一抬起頭來。「是一定要有所犧牲的。」
慎之笑了。「先過來挑一件跳舞衣裳。」
「這件,粉紅縐紗。」
「很配。」
慎之幫她卷頭髮。
「伯母讓約會?」
「當然,呢?」
揚一低下頭,過一刻才說:「沒人約會我。」
「是天才,誰敢約。」
揚一瞪慎之一眼。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的世界已無同齡朋友,怎麼會有約會?」
慎之說得對。
她幫她塗上胭脂。「看。」
白皙的小面孔上忽然添了血色。
慎之幫她換上新衣,訝異地說:「看上去像個小公主。」
揚一從未獲得過這樣純的讚賞,淚盈於睫。
一向,只有功課好才能得到父母歡心,跳班、跳班、再跳班,同學敬而遠之,視她為怪物,剛熟悉了環境,便得轉校,最後,考進大學附設的天才學校攻讀。
一班才七人,家長彼此比較、猜忌,很少來往,她也接受了這種寂寞的生涯。
當下一不由得問:「慎之功課好嗎?」
「過得去。」
「全A嗎?」
「六個A,三個B。」
揚一老大姊似老氣橫秋地說:「也不錯了,看不出,這麼愛玩,居然及格。」
慎之大笑。
兩個人打扮妥當,等小男朋友來接。
慎之問:「頭一次約會?」
揚一頷首。
「可憐。」
「第一次約會是幾時?」
「不過是去年,」慎之笑說。「比略好些。」
「感覺如何?」
「看約會的是誰羅,要是喜歡他,過程非常愉快有趣。」
「他是否英俊?」
「外型不重要,我喜歡聰明、有幽默感、光明磊落的男生,呢?」
揚一眨眨眼。「我不知道。」她毫無經驗。
這時門鈴響了。
「他們來了,跟住我,不要怕。」
揚一有點緊張,她曾經多次代表大學外出開會演說,均應付自如,可是,她從沒曾單獨約過男生。
「溫修文,這是你今天的女伴,請小心伺候。」
那少年中等身段,笑容燦爛。「來,我保證有最愉快的一天。」
朱揚一出走的事已驚動校方。
「她今天沒有什麼異常之處,揚一一貫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有無哭泣、激動、惱怒?」
「沒有。」
「誰最後見到她?」
一位助手說:「我,午飯時分,她獨自往園子那邊走去。」
「她的私人電腦仍在實驗室未被帶走。」
「到底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
「她的智力與成年人無異。」
「你指學術智力,生活上相信她與一般少女相同。」
大家面面相覷,他們沒有在實驗室以外的地方見過朱揚一。
這時,有一名警察匆匆進來。
「有人看見她與一名叫周慎之的女孩離去。」
「周是什麼人?」
「附近中學一名學生,這是她家地址。」
「立刻前去尋人。」
大批人員湧至周宅,令女主人不勝訝異。
「他們結伴出去玩,沒有說是哪間戲院或是哪所冰室。」
警察放下心來。
這不是一宗綁架案。
「朱太太,相信她稍後會自動返家。」
「不,」朱太太鐵青著臉。「立刻把她抓回來,如此出軌,還當了得,我要見你們的上司。」
警察不去理她。
一位女警過一刻悄悄說:「那可憐天才女過著八十歲老學究的生涯。」
「換了是我也要出走。」
「為什麼把孩子逼成天才?」
「沒人知道,許是一種虛榮感。」
「童年已經夠短暫,還要連人生唯一最美好的時刻也要剝奪,太不公平。」
「所以我反對女兒跳班。」
「讓她多享受一年也罷。」
「這樣縱容,會不會使她變成庸人。」
有人笑了。「平凡便是福,我多年所見,凡是比我聰明的人,都比我更不快樂。」
「凡事不要勉強,聽其自然最好。」
朱揚一坐在冰淇淋店內與溫修文聊天。
他健談,她沉默,可是她喜歡聽他說話。
他在說他習泳的經過,詼諧生動。
「揚一,可會游泳?」
揚一不語,會,當然會,最好的教練,在私人泳池學,教練板著臉對五歲半的揚一說:「我給三堂課,在六小時內一定要學會。」
揚一記得十分清楚,她咬緊牙關,游得筋疲力盡,晚上作噩夢看見自己沈在水底,可是她沒有令任何人失望,她是天才,兩節半課她便學會蛙泳,接著,是仰泳與蝶泳。
別的家長艷羨。「揚一的蝶泳矯若游龍。」
可是朱揚一無論學什麼,其間一點享受也無,唯一目的是要比人更快學會。
一天練三小時小提琴,手指疲,還是要繼續,重複一次又一次,因為要上台演奏。
「──在想什麼?」
「沒什麼。」
「告訴我,將來想做什麼。」
揚一笑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問她。
明年拿到博士文憑,她打算進大學教書,她的學生將比她年長。
那一邊,慎之問:「揚一,出來那麼久,要不要打電話回家?」
一言提醒了揚一,她面色蒼白起來,她一向習慣向母親報告行蹤,今日卻故意犯規。
她強笑道:「不用,無人在家。」
心中明白,這上下恐怕母親已在尋人。
揚一十分瞭解母親,她的話即是無上權威,至恨有人挑戰她。
她出身好,學識一流,一心訓練揚一做接班人,漸漸揚一的成敗變成她個人的榮辱,她安排揚一的生活,操縱一切細節,一如她的生活。
曾有親友譏笑她們母女。「兩人都沒有生命,母親代入女兒的生活,而女兒過母親要她過的生活。」雖然諷刺,某一個程度上是真的。
一半也是嫉妒,品學兼優及相貌秀麗的孩子到底是少有的。
他們到了跳舞廳。
揚一傻笑。「我不會。」
溫修文說:「我教。」
揚一一竅不通,由得溫修文教她三步四步。
他訝異地問:「從未跳過舞?」
揚一點點頭。
「怎麼可能?」
「沒有時間。」
「忙些什麼?」溫修文大表好奇。
揚一簡單地答:「學業。」
「暑假已經開始,允許我約出來,我把我會的全部傳授給。」
揚一駭笑。「那恐怕有十多種步法。」
「正確來說,二十一種。」
「誰教會你?」
溫修文笑。「父母、兄姊、朋友。」
「你功課好嗎?」
「還過得去,今秋進大學,修機械工程,與慎之同年,還須稍等。」
揚一不語,微笑,她喜歡這個男生,不願打破他的興致。
他在十五分鐘內教會揚一跳第一支舞。
揚一比拿到獎學金還興奮。
溫修文誇獎她。「人聰明,又肯學,是個好學生。」
揚一也笑。「謝謝你。」
一轉眼,不見了周慎之與她的男朋友。
「咦,他們去了什麼地方?」
溫修文輕輕說:「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
「呵,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揚一微笑。
「還想到什麼地方去?」
「電動遊樂店。」揚一興奮地說。
溫修文訝異。「我從來不去那種嘈吵雜亂的地方。」
「帶我去觀光。」
「要,到我家來,我大哥擁有百多種電腦遊戲。」
「唏,在現場,氣氛完全不同。」
溫修文笑了。「那麼,緊緊握住我的手,千萬不可放鬆。」
「是。」
傍晚時分,霓虹燈已經亮起,揚一跟著溫修文走到都會比較次一等的觀光區。
他們逛小販攤檔,吃路邊點心,接著,到電動遊樂店耍樂,他握住她的手,大殺四方,贏了好幾局,玩足一小時不必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