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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有人為愛情自殺的。」我說。

  「不會是她!」母親很肯定,「她冰雪聰明,應當明白人只能活一次,壞的不去,好的不來,她這麼年輕貌美,機會多得很,只要靜下來想一想,馬上會回心轉意,到時那個壞男人來求她,她未必答應。」

  「我仍然很擔心。」我說。

  「快睡吧。」

  我回房間,坐在窗前做功課。

  有人輕輕敲窗子,我打開窗戶,女郎站在窗外。

  「你怎麼來了?」我意外。

  她說:「我爬進來坐一會兒,你不介意嗎?」

  「呵,」我說:「歡迎之至。」

  她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攀過窗子跳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她低聲說:「他們倆夫妻找我,在前面敲門,我從後門溜了出來,心很煩,到你這裡來定一定神。」

  「怎麼可以!」我說:「他沒有表示?」

  「他怕都怕死了,妻子叫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動都不敢動。」

  「那麼當初他為什麼要愛上你?」

  她悄聲說:「我覺得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根本是。」我說。

  她歎口氣。「我決定搬走了。」

  「到哪裡?我們來看你。」我大喜。

  「到紐約,那裡有人請我跳舞。」

  「去紐約?」我問。

  「是,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

  「你十分愛他,是不是?」我問。

  「是,我確是愛他,但是他不愛我。」她說。

  「你總會找到愛你的人,你放心。」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謝謝你。」

  過一會兒,她側耳細聽說:「他們走了,我得回去了。」

  「再見,好好睡。」我說。

  她又自窗口跳出去。

  這次之後她很快的搬走了。

  男人來過幾次,他很傷感的徘徊在門外,有一次我碰見他。

  他問:「她有沒有留下地址?」

  我很替她高興,「沒有,聽說她搬到紐約去了。」

  「你們都不喜歡我,是不是?」他低聲問。

  「是。」我毫不諱言。

  「有很多事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你們還小。」

  「不,」我搖頭,「我很明白,你不愛她。」

  「我愛她——」

  「先生,」我說:「如果這種愛是你的標準,你還是不要愛人的好。」

  我讓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哀慟。

  我們從此以後沒有再見過那個女郎。妹妹非常想念她,我也是每當有芭蕾舞節目上演的時候,連父親都會說:「那麼多芭蕾舞孃中,以我們從前的鄰居最美呢。」

  以上是她的故事。

  別離

  康乃明跟我說:「我決定到加拿大升學讀碩士。」

  我很驚異。我以為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下了定議,再也不會有更改,沒想到他會有這個新花樣。

  「幾時決定的?」我問。

  「就是這一兩個禮拜,我與爸媽商量過,他們都覺得再讀深一層比較好。」

  我維持沉默。我是最後知道的一個。

  「你放心,茱莉,我兩年就回來的。」他安慰我。

  我忍不住笑,「我有什麼不放心?你管你去,我自在香港做我的工作,我為什麼不放心?」

  「你不怕我認識別的女朋友?」乃明詫異,「媽媽說你會是第一個反對的人。」

  「你媽媽並不見得十分瞭解我的為人。」我冷冷地說。

  乃明有點興奮,他並沒有發覺我聲音中的寒意。

  「茱莉,為什麼你不到加拿大來?我們一起念碩士。」他說:「你說如何?」「我對加拿大這地方沒興趣。旅遊倒是不錯,去讀書冰天雪地的,捱那麼幾

  年,早已人老珠黃。乃明,人各有志,我認為香港大學的文學士已經足夠。」

  「那麼你來探望我。」他笑說。

  「偌大的旅費。」我微笑,「我情願再上一次歐洲。七年前我到過加拿大,只覺得每個城市都差不多。」

  「那麼我暑假回來探望你。」他說。

  「也好。」我說:「先謝謝你。」

  「茱莉,這次去我很不放心你。」他忽然說。

  「話怎麼反過來說?」我問:「你不放心我?」,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在香港並不多,氣質好最難得。王老五們不是不肯結婚,而是才貌雙全,脾性高貴,家庭背景健康,又沒有糾纏不清歷史的女孩子太少。」

  我又失笑。

  其實我心中十二分氣苦,根本沒有任何地方是值得笑的,但我反而覺得滑稽——與乃明認識四年,自大學開始到現在,他卻說走就走,沒有一點交待——就這樣?

  「我一定寫信給你。」他說。

  但是我不相信信件,寫信是最虛偽的事。

  「我們可以通電話。」他說。

  我點著頭。我什麼都點頭。

  我知道會發生些什麼。開頭是三天一封信,後來是一星期一對,再後來是一個月一封,再再後來……就沒信了。這種事見得太多,聽得太多,自己一旦遇上,也沒有什麼埋怨,彷彿已是個現成的過來人,沒有大大的驚異。

  「我不捨得離開你。」乃明說。

  我說:「是嗎,那麼就留在香港吧。」

  「可是我的學業——」

  「如果學業較為重要,何必以我為念?」

  「茱莉,你還是不高興了?」

  「沒有,我很高興,男兒志在四方。」我說。

  「我們或者應該先訂婚再說上」

  「不必。」我斷然的說。

  ——訂婚。他在加拿大如果找得到更好的,馬上可以解除婚約,如果找不到,則可以回來娶我。

  ——不必了。他既然選了學業而沒有選我,很好,我尊重他,但是我不會做望夫石,日日夜夜盼他回來,現在年頭不一樣,女人們都學壞了。

  「我們明天再見面。」他說,「我來接你。」

  「恭喜,我很替你高興,想做一件事而有能力達成理想,這是最幸福的。」

  「茱莉,我會回來的。」他說。

  這句話令我想起二次世界大戰的蒙哥馬利元帥。不知為什麼,我又笑了。

  待我上了樓,進入屋子,放下手袋,我才真正的生氣,把鞋子摔到老遠,坐下來,用手掩住臉。

  乃明要離開我了。四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結婚的:等兩個人的收入都好一點的時候,等時機成熟,等我們性格穩定,等……再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走後回來的機會有多少我不管,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個人來代替他,一切要從頭開始,我白白在他身上浪費了四年的感情。

  也許話不能這麼說,他曾經帶來不少快樂的時光。愛情……愛情是一剎那的歡偷,得到過,就不應再有抱怨,有些人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男歡女愛,因此標榜友情,朋友與朋友間算什麼,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

  失去乃明……我不認為可以再找回一個乃明,女人老得快,這幾年一過,再多的金錢,再成功的事業,都變成一大堆累贅,我實在不願意乃明離開我。

  我一夜沒有睡好,倒點酒喝了還輾轉反側。

  第二天電話在耳邊一直響,我自夢中取過話筒,那一頭是乃明。

  我忽然想到他這一走再也不會打電話來,心頭一酸,兩行眼淚不由自主淌下來。

  「喂,茱莉豬!」他在那邊說。

  因為我比他貪睡,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豬」,大清早聽到這個稱呼,我的眼淚更加急流。

  以後我要買一個鬧鐘,以後他不再會打電話來叫我起床,以後我得自己買一輛小車子開著去上班。

  「茱莉——?」

  「是,我半小時後馬上好。」我說:「樓下見。」

  等乃明來接我的時候,我的氣已消一半。

  「你幾時走?」我問。

  「九月。」他說。

  我點點頭。「我們還有三個月。」我說:「乃明,這三個月裡,我們不要吵架,我們不要見其它的人,好不好?」

  「茱莉,你怎麼了?」他拍拍我的臉頰,「我們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絕症吧?只剩三個月,什麼意思?」

  「真的,」我微笑,「以前我不懂事,鬧意氣,現在我都要補償你,我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茱莉,你說這種話,真叫我難過。」

  「幸虧是夏天,我們下班可以去游泳,我發誓會學好滑水,我不會令你失望。」「一定。」他說:「你一定學得好。」忽然之間,他的眼圈也紅起來。

  我們兩個人居然相敬如賓起來。以前連吃中飯的地點都可以爭論半日,現在我覺得時日不多,不如相讓於他,於是盡量順從。

  而且我表現得很愉快。既然這一仗輸了,索性輸得漂亮點。要哭,回家伏在枕頭上哭,不要在他面前淌眼抹淚的作怨婦狀。天下沒有二十三歲的怨婦,三十三歲也不必做怨婦,在二十世紀,這個名詞應該早被廢除。

  我們更加接近,更加親熱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這麼好的忍耐力。我愛他。我愛他超過愛我自己,所以我不再計較「得」與「失」。我原諒他。

  因做得這麼自然,連自己都苦笑。

  我們合資買過只快艇,叫「明莉」,他叫乃明我叫茱莉,兩個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他滑水時我開船,他開船讓我滑水,雖然簡陋,但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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