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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我們收到她送來的戲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彩絕倫。

  母親說:「化了妝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輕佻勁兒也不見了,她個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適合。」

  父親也說:「是,我有幾個朋友的女兒都學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來不好看,現在她就沒這個毛病,看上去順眼,國際水準。」

  我與妹妹兩人拍紅了手掌。

  她出來謝幕時深深鞠躬,我很受感動,我所見這麼多女子,毫無疑問,以她最美麗最有氣質。那夜臨睡,她的舞姿還留在我的腦海中,叫我興奮良久。

  我很愉快,因為精神得到寄托,她是我的真善美。

  過沒幾天,一日夜裡,我被雜聲驚醒,很清楚聽見是一女一男在吵架。

  女的說:「這次走了,以後別再來!」

  男的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走,這樣告一段落也好!」

  女的開始哭。然後是關門聲、開車聲。狗接著吠起來。

  我想一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我知道吵架的是誰。

  我看看鐘,三點半。

  我在床上轉側,想睡覺,但睡不著。

  妹妹也醒了,她輕聲問:「他們為什麼吵架?」

  「不知道,快睡。」

  妹妹迷迷糊糊的應一聲,又睡著了。

  我側耳聽聽還有什麼聲音,卻再也沒有哭聲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等她跑步而過,明知渺茫,也等了很久。

  她並沒有跑過。

  早餐桌子上母親說:「這條街靜,說什麼都有人聽得見。」

  我不出聲。

  父親說:「你去看看她,鄰居應該守望相助。」

  母親說:「或許人家嫌我多事呢。」

  父親說:「這不過是借口,你為何不索性說你不關痛癢,不想走這一趟?」

  母親白他一眼,「我與她非親非故……」

  父親歎口氣,「如今有親有故也沒有用,一個女孩子,若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找不到好的丈夫,一生就很辛苦了。」

  我說:「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

  放學我去她家按鈴,她出來開門。

  她臉色憔悴,見了我還是微笑。

  我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她說。

  「我特地來看你。」

  「謝謝你。」她被感動了,眼睛紅起來。

  「如果你要哭,儘管哭,我不會說出去。」我說。

  她忍不住眼淚,抬起頭,「不,我是不哭的。」

  「哭有時候可以抒發感情。」我說。

  「當一個人要自己拭乾眼淚的話,那還不如不哭。」

  我說:「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強。」

  「聽你的口氣,彷彿你是老輩了!」她說。

  「他有沒有找你?」我間。

  「沒有。」她低下了頭。

  「如果他不找你,難道你不會找他?」我問:「你們還講究這種花招嗎?自尊心不應在這種時候施展。」

  她看我一眼,解嘲的說:「今天你說話益發老成,你又不知道我與他之間的事。如果他堅持不肯離婚,我再與他拖下去,也沒有意思。」

  「你仍愛他嗎?」我問。「如果愛他,就顧不得了。」

  她低頭想很久,然後說;「愛他就不顧一切?」

  「當然,」我說:「現在你不是更痛苦?」

  她取起電話筒,又放下。

  「別三心兩意,」我說:「你總不能一直與他都下去。」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她馬上取起電話筒。我看她表情,就知道是什麼人打來的,因為她整個臉都鬆弛下來,眼睛蒙上一層霧。

  雨過天晴。

  我無謂坐在那裡聽對白,我站起來輕輕說:「我走了。」

  她點點頭。

  我自己開門,又關上了門。

  回到家我跟妹妹說:「我一輩子也不談戀愛,原來那麼痛苦!」

  母親轉過頭來說:「你現在還小,一副旁觀者清的模樣,等到年齡大了,碰到心愛的女孩子,保證比誰都糊塗。」

  我不服氣,「花這麼大的勁談戀愛,划不來。」

  「愁苦多,快樂少的事情多著呢。」母親說。

  我聳聳肩,「是他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原來開心的事,現在變成這樣。有妻子又不肯離婚的男人,就不應去招惹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就該避之則吉!」

  父親放下報紙說:「你這孩子,說得慷慨激昂,一片大道理,告訴你,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推測的。」

  我不響了。

  母親說:「將來等他戀愛了,我們把這番話再學給他聽。」

  過幾天那女郎又開始跑步。

  天天早上我問候她:「好嗎?」

  她點點頭:「好。」

  有時好,有時不好。有幾日她特別活潑,有幾天很低沉。

  但是她仍然那麼美麗。

  秋天的時候她到夏威夷旅行。

  臨走時告訴我們夏威夷的風光。

  我問:「一個人去嗎?」

  「是」她說:「我總是一個人旅行。找不到女伴——男伴呢,有是有,但是人家請我我還未必有興趣,省得回來水洗不清。」

  我微笑,妹妹並沒有聽懂。

  妹妹說:「我長大了也希望像你這樣到處去旅行,有很好的事業。」

  「千萬別像我,」她急急忙忙的說:「你將來自然比我幸福得多,你別存這種幻想。」

  「我並不覺你有什麼不好。」我說:「我認為你這樣批評自己是不公平的。」

  她笑。

  她總共去了半個月、自夏威夷到三藩市回來送我們紀念品。

  母親說:「她對你們倆個倒是不薄。」

  「是的。」我也承認。

  她送給妹妹一大堆貝殼,彩色繽紛,形狀美麗,妹妹喜歡得很。

  她說她就快會很忙,另一季的表演就快開始。

  那個高大的男人仍然與她在一起。

  無論從那一角度看,我都覺得他們是一對,不知道怎麼,兩人不能在一起。

  冬季很快來臨,我們身上添上大衣。

  那日我打羽毛球回來,經過她的家,看見一位年輕的太太在敲門。

  我說:「她不在。」

  那位太太轉過頭來看著我。她很年輕很漂亮,我知道她是太太,不是小姐,因為她穿得十分美麗華貴,一個女人靠自己賺錢,決沒有本事如此的穿,況且在大白天底下,她還戴著一整套的紅寶石首飾。

  「你可知道她幾時會回來?」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

  「通常她幾點鐘在家?」年輕的太太問。

  「我不知道。」

  「謝謝你。」太太轉身走開。

  她的車子有司機,送她離開。我很好奇。這可是什麼人呢?

  傍晚女郎回來,我跟她說有人找她。

  她馬上緊張起來,「什麼樣的人?」

  我把那位年輕太太的模樣描述一次。

  她說:「啊,知道了,她終於尋到我了。」

  我問:「她是誰?」

  「傻孩子,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

  「呵!」我驚叫起來,「那你怎麼辦?嘎?那你怎麼辦?」

  「你倒是很替我著急。」

  「自然!」我說:「她會傷害你嗎?」

  她反問:「你見過她,覺得她是否美麗?」

  「長得不錯,」我答:「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怎麼不同?」

  「你比她好看。」我說:「我喜歡你。」

  「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我什麼也沒有,」她說:「我只是個芭蕾舞孃。」

  「你有氣質,有天才,你是藝術家,你不可小覷自己。」

  「是嗎?」她沒有信心,「我想他永遠不會跟我走,永遠不會。」

  「為什麼?」

  「他很怕他妻子。」她絕望的說。

  「那麼你就不該這麼遷就他。」我說。

  「我怎麼辦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離開他吧。」我說。

  她的臉色轉為灰白,「不!不!」她說:「我會死的。」

  我說:「你不會死,再也沒有人為愛情而死了,你會很傷心,你會哭,然後隔一段日子,你又再生存下來,再認識別的男人,事後想起這段感情,你會覺得可笑。」

  「你這個孩子……你的心腸這麼硬。」她掩住臉。

  「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解釋,「戀愛中的人們我見得太多了。」

  「我不會忘記他。」她說。

  「你會的,一切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我說:「別擔心,很快你會發覺沒有了他,太陽一樣的升起來,花兒一樣的開。這個世界上不愉快的事與快樂的事一般多。」

  她說:「你這個小大人,你懂得倒真多。」

  「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來收拾你,我看你還是快搬走吧。」我說;

  「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生氣了。「你一點決心都沒有,叫別人怎麼幫你呢?」

  我告辭。

  她根本不想離開那個男人,不幸的事是遲早要發生的。

  母親說:「兒子我警告你,你別理閒事。」

  我說:「我只是關心她,她苦惱無助,我是她朋友,多多少少得盡點力,你說不是嗎?」

  「是是」母親忽然調皮的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我不服氣,「媽!人家很彷徨呢。」

  「不過兒女私情!」母親說:「不是什麼大事!」

  「你為什麼不去勸她?」我問。

  「過一陣子就好了,何必勸?」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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