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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啟才的心咚一跳。

  「聽你說,她家裡有事,精神恍惚,並且是個半工讀生,你不懷疑她在壓力下會走絕端?」

  「胡說!」

  「周,請你留意一下,不能為一個人害了整班同學。」

  「真的,你同她熟,你知道她首尾。」

  啟才抬起頭來,「她現在住在徐家。」

  真沒想到他們還有管閒事的心倩,「嘎,她跟人跑了?」

  「不不不,」啟才更正,「好從來不是我的女友。」

  「周,你要加把力呀。」

  「周,是不是因為徐柱華富有?」

  啟才躺到床上去,不作聲。

  慢慢,他的雙目潤濕了。

  「有錢真好,」同學猶自發表意見,「可享種種特權,天天開香檳,送禮物,女孩子很難不動心。」

  「噯,中國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爭點氣把書讀好,自然什麼都有。」

  「別高興,你沒聽見教授要整我們?」

  「怎麼會碰到這樣的劫數。」

  啟才的眼淚落下來。

  真是,怎麼會碰到這樣的劫數。

  第二天,他見到了徐柱華。

  柱華十分激動,大力拍著桌子,「不想畢業,就不會到大學來。」

  「你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柱華不響。

  啟才歎口氣,「我的三個同房懷疑萬芳。」

  柱華一震。

  啟才忍不住問:「尚有其他人覺得她有嫌疑?」

  柱華頷首,「她有作弊的理由。」

  「說來聽聽。」

  「她住在我家已有一個月,據家務助理說,考試前她從來沒有溫習功課,終日早出晚歸,不知忙些什麼。」

  啟才搶著說:「萬芳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她一向不愛在考試前夕溫習。」

  「他們還說,萬芳有非畢業不可的理由。」

  啟才苦笑,「我也非畢業不可,我的家境平平,老父對我又有寄望。」

  柱華也說:「豈止你,我如不帶張文憑回家,家裡會經濟封鎖我。」

  「真要命。」

  柱華說:「我首次覺得生活有壓力,這像不像住在秘密警察國家?你檢舉我,我檢舉你,為求自保,大家都去告密。」

  啟才踱步,「我想對外公開此事。」

  「你說什麼?」

  「招待記者,申訴校方採取高壓手段。」

  「千萬不要衝動,我們都是砧板上的肉。」

  「才不是,我們都是大學生。」

  「畢不成業,我們什麼都不是。」

  二人煩極了。

  過一會兒,大家又同時說:「萬芳——」他們去看萬芳。

  真沒想到萬芳在睡午覺。

  柱華問工人:「睡了多久?」

  「昨晚一整夜踱步,今晨六時許才睡,最近這幾天都如此。」

  「胃口好嗎?」

  「很差,吃不下,像是有心事,似受了什麼委屈,做夢老是叫『我的,走開,走開』。」

  啟才有點難過,目光不去與柱華接觸。

  柱華走到書房,輕輕翻動書桌上的雜物。

  他忽然低聲嚷:「看,兩份試卷!」

  啟才也嚇一跳,但隨即說:「也許她影印了一份打算寄返家去給人參考。」

  柱華說:「也許。」

  「你也懷疑她?」

  「不不不--」但是聲音漸漸低下去。

  啟才說:「我同你一定要投她信任票。」

  「可是!茅頭怎麼會指向她呢?」

  啟才悲哀地說:「我倒是有點明白的。」

  「說我聽。」

  「她是一個單身年輕女子,一個人在這裡,無親無靠,家貧,需兼職,犧牲一個孤寡女子,最最沒有後果,還有,她能把他們怎麼樣,學生證件限期一到,她就得出境,無後顧之憂。」

  柱華握緊拳頭,「太不公平了。」

  「你,」啟才說下去:「你就不同了,北翼的圖書館是誰捐的?徐氏家族,萬芳卻沒有時間能力搞公關,結交朋友,大家對她陌生,指證她,心裡不會不舒服。」

  「你呢,為什麼沒有人懷疑你?」

  「我年年考一百分,幹嗎要作弊?我人緣又好,一天到晚在教授面前打躬作揖,替他們跑腿,他們喜歡我。」

  「一星期內找不到人,萬芳會成替身。」

  「文明社會講證據。」

  「相信我,屆時一定有人捏造證據。」

  「這,」啟才焦急,「這可怎麼辦?」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萬芳的聲音:「你們來了?怎麼不叫我起來?」

  「呵,見你睡得香,不好驚動你。」

  「何必客氣,」萬芳說:「我也正想找你們。」

  兩個男生齊齊發問:「有什麼事?」

  「我想搬出去,投親靠友,可不是辦法。」

  柱華細細端詳萬芳,只見她臉無血色,十分憔悴,不禁心如刀割,「你一個人,走到哪裡去?快別多心,哪管你多住十年八載,我也願意。」

  「那算什麼呢?」

  啟才只得退到一角去。

  只聽得柱華說:「萬芳,讓我們結婚吧,讓我照顧你。」

  啟才低下頭。

  可是萬芳笑了,「你照顧我?你自己還要家人照顧呢。」

  啟才的一顆、心又回到胸腔裡。

  萬芳說:「找房子想必還需一兩個星期,我會在這裡打擾到月底。」

  啟才咳嗽一聲,「萬芳,有同學作弊的事--」萬芳詫異地說:「何用為此擔心?清者自清,一定會得水落石出。」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第二天,系主任就傳蘇萬芳去問話。

  蘇萬芳自教務處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大惑不解,「他們懷疑我。」

  柱華站在她身邊,一聲不響,內心惻然。

  萬芳說:「他們懷疑我,不是因為有證據,而是因為我是苦學生,我一向不配,他們一直冷眼旁觀,等著我出紕漏,現在機會來了,他們可以證明眼光無誤了。」

  半晌柱華說:「他們也盤問過啟才,他們盤問每一個人。」

  萬芳緩緩說:「沒想到千里迢迢來求學,竟要受這種冤枉氣,說什麼最高學府,說什麼有教無類。」

  柱華苦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怎麼避得了。」

  萬芳長歎一聲,「寒窗數載,不過想讀一張文憑回家找份好一點的工作,早知這樣辛苦,另尋出路也罷!」

  「萬芳,你別氣餒,此事自會水落石出。」

  萬芳搖搖頭,「他們早已決定誰是黑羊,非我莫屬,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天深夜,傭人急找徐柱華。

  「蘇小姐發高燒,請馬上決定是否把她送到醫院。」

  柱華與救護車同時趕至。

  萬芳在醫院裡接受治療後無恙,柱華這方通知啟才。

  啟才雙目通紅,握緊拳頭說:「萬芳心交力瘁。」

  「校方有什麼消息?」

  「這上下恐怕在傳蘇萬芳畏罪自殺了。」

  柱華站起來,「我想過了,這種大學,不讀也罷,不如到美國去找一間小大學,樂得輕鬆,啟才,讀書與做人是兩回事,讀書與發財也是兩回事,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說是不是?」

  啟才說:「可是柱華,我們沒有錯,我們沒有作弊。」

  柱華笑笑,「無所謂啦,又不是刑事案件。」

  啟才一愣,「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我們走吧,萬芳休養幾天便可出院,屆時我們三人到歐陸走走,我請客,不准推辭,不然的話不做朋友。」

  「你剛才說什麼?」啟才追問。

  柱華溫和的答:「我說的是,我們來到這世上短短活那麼數十年,最要緊是快活,還有,盡量也使人快活,你說是不是。」

  他把手臂擱在啟才肩上。

  徐柱華想過了,他要這張文憑無用,左右不過是把它鑲在鏡框裡帶回老家去承繼家屬生意而已。

  他回公寓沐浴刮鬍髭洗頭換上簇新西服,開著小跑車到學校去。

  笑著與每一位同學打招呼,腳步輕鬆,直赴系主任室。

  敲了門,裡邊有人說:「請進。」

  柱華推門進去,看見系主任與教授都在,他說:「好極了,兩位尊貴的先生,我這次來見你們,純粹是為了自首,我就是這次大考的作弊者。」

  教授與主任聽了,面面相覷。

  柱華催他們,「把我逮起來呀。」

  教授充滿疑惑,「你這樣招認,又是為著誰呢?」

  「為我自己,我受良知責備。」

  教授說:「是嗎,那你應當見一見另外一個受艮心譴責的人,周同學,你出來。」

  柱華當場怔住,有人推門出來,一看竟是周啟才。

  「你怎麼也來了?」兩人異口同聲叫出來。

  M教授生氣,「簡直是鬧劇!你們竟這樣輕視畢業文憑。」

  二人低下頭。

  「是我。」

  「不,是我。」

  「請別懷疑蘇萬芳。」

  M教授既好氣又好笑,「不,不是你,也不是他,更不是蘇萬芳。」

  柱華抬走頭,不是蘇萬芳?」

  M教授說:  「元兇已經找到了,警方再次盤問證人,認人承認把試卷偷出來給他外甥,為著誤導,故意指向外國學生,你們現在明白真相了吧,過一日校方自然會張貼告示。」

  兩人愣祝

  可是隨即又放下心來,四肢百骸均輕鬆萬分。

  「你們二人太夠義氣了,蘇小姐應當慶幸有這樣的好朋友。」

  主任加一句:「可是行事這樣魯莽,應該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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